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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964年中国成功发射第一颗原子弹，次年猴子成功出生！父亲生得瘦小，高颧骨，深眼窝，尖下颌，活脱脱一个猕猴，所以众人叫父亲老猴子。到他这一代，由于遗传和变异，已没有猴子的外部特征，但众人还是称他为猴子。猴子就猴子吧，猴子是人类的祖先，由于长期劳动转化成人，它具有聪明、伶俐、乖巧的秉性，别人一呼我就应声，猴子已经取代了三代人的真实姓名。上初中二年级时，有一位刚大学毕业任教的青年教师，偶然在操场上听人叫这位男同学为“猴子”，于是他在数学课上点名叫猴子回答问题。猴子应声站立，很顺畅地背出勾股定理，青年老师很满意，一下子记住了这位叫猴子的男生，课余约他打篮球，看电影。青年教师叫程功。猴子钦佩这位程功老师的书法，课余向程功老师学习。一来二去，这位程功老师和猴子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猴子就隔三岔五给程功老师送卤鸡或咸鸡蛋，以示感谢。
猴子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中专学校，他唯一的收获就是练就一手好毛笔字。他就承袭父业，跟父母学做卤鸡和咸鸡蛋，学酿黄酒，守着市场门口这一黄金地段，开始了自谋职业。他见父母的卤鸡蛋摊没有牌子，就去学校，向那位程功老师找了块小黑板，又要了一盒彩色粉笔，天天给父母的摊儿写内容：今日销售卤鸡、咸蛋、黄酒、干粮馍，后来又加上“数量有限，快来品尝”，再后来又加上“价廉物美，味美色佳”，他也就厚着脸皮向来往的行人招睐，那脸上堆的笑惹得路人不得不停下来尝一尝。猴子的笑声，也逗得父母满心欢喜。
哎，尝一尝啊，新鲜美味的卤鸡咸蛋啊；哎，尝一尝啊，纯酿的黄酒，刚出炉的干粮馍啊。猴子喊得抑扬顿挫，即使不买也乐意在摊前驻足观看。猴子边拉风箱边喊声：哎，吃一想两，家中还有老娘；哎，吃块干粮馍，媳妇熬成婆。
猴子天不亮就起床，杀鸡开腔剥肚就是他的工作。经过三年的磨炼，他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你给他计时，从一只活公鸡抓到手到收拾干净，扔到卤锅里还不到三分钟，这一手段曾使父亲目瞪口呆！
猴子贷款承包了县电影院旁的一个大礼堂放录像。八十年代初，人们的思想依然禁锢，对电视录像这一文化传媒怀着极强烈的欲望，也正是看录像的人与日俱增，使得电影院几近倒闭。猴子从西安、兰州等地买来貌似黄片内容的录像带昼夜播放，曾使多少青年干部洗了脑，又使多少热血青年丧失了进取心！因为录像，他平白无故地结识了许多县上的干部；又与街上许多做小本生意的人成为朋友。一些人没钱购买放像机，即使有放像机又苦于没渠道购置“好带子”，只能不惜花钱租猴子的放像机和录像带，求得一宵的欢悦和满足。
猴子在放像厅门前制做一块教室黑板大小的铁皮广告牌，每天用各色广告色料亲笔书写片名。他的好字在这儿又派上了用场！猴子的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便是县长也不见得生活水准比他高。他家中不开灶，每天在饭店定饭，定时派服务员小姐端菜，待他们吃完，再收走；每天定时送五百串羊肉串和数十只猪蹄供他们享用，每天定时送来两箱啤酒或其它饮料，这些消耗品都到月底清帐。
猴子活在天堂！而这时候，梅子已经给猴子生下了竹子和石子。梅子跟着猴子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说她干部不上班，说她农民不种田，整天的任务是打扮自己，坐在放像厅门前卖票，下午定时记帐，并将当天的收费存入银行。梅子皮肤不够白皙，可是天生的一双大花眼睛很撩人；天生的一张大嘴会说话。每当猴子招待新旧朋友，梅子就训练有素地去摆酒场，上哪些酒菜，喝哪种牌子的酒，抽什么档次的香烟，梅子像导演，策划得十分到位。梅子的贤慧和能干，使猴子的人气如日中天。因为录像，使意识形态相同者趋之若鹜；因为猎奇，又使无业游民现场丧志！猴子如青年领袖，走在街上有三教九流的人物请安问好。一天，城关派出所民警给他的放像厅断了电。录像带取不出来，民警快速进入放像厅，里面坐满了青皮后生，还有秃顶花白胡子的老爷爷，唯独没有女性。拉开窗帘，重见光明，人们像巢中的乳燕，焦灼的眼睛四下张望。看客如惊弓之鸟，四散离去。
有人上书县长，背地里说猴子放黄色A片，骗钱惑众，污染社会环境，必须尽快查封整治。猴子被城关派出所带走了。猴子临走对梅子说，我很快就回来的，没事儿。梅子望着猴子的背影儿，潸然泪下。
鉴定结果出来了。民警说，猴子，没事啦，你可以走了。今后注意点社会影响。但猴子就是不走，他要民警给他个说法：凭什么断电？凭什么带人？他遵纪守法，照章纳税，凭什么冲散看客？猴子用余光看到梅子的影子。
梅子站在派出所办公室外，她从玻璃窗看到猴子和民警争辩时，就用指头敲窗子，阻止猴子露凶。猴子拿了录像带，耿耿于怀地和梅子出了派出所。梅子望着猴子的脸说，他们打你了吗？猴子摇摇头，说没有。
原来，近几天猴子在广告牌上用红色广告色报料——正在热映新片：《越南妓女》，原版推出，强烈刺激，莫失良机！一时间人们奔走相告，比肩接踵拥在放像厅门前。人满为患，看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门票也高，一人次2元，当时饭店一大碗肉炒面才卖1.3元！从放像厅出来的看客都摇头叹气说白花钱，不好看。越是这样讲，闻讯来观看的人越是挡不住。
录像内容是一个神似瞎子阿炳的老人，流离失所，拉着一把二胡沿街乞讨的艰辛生活，真正的片名叫《越南老人》，是猴子临时改了。
四
放像厅挣钱啦。
猴子择址兴建一个住宅小院，红砖蓝瓦，蔚为壮观！从此与父母分居。随着社会的迅猛发展，城市物质文化生活的逐年提高，个别居民也从外地购进VCD、DVD，猴子的放像厅一如当年的电影院，渐渐冷清落寞。猴子从火热的生活中淡出，深居简出，过起了与世无争的闲适生活。因为签订的租房期限未到，放像厅照开不误。而这时，竹子上小学五年级，石子上小学三年级，有时放学到放像厅去陪梅子，或者给看客放录像。梅子早腻了这行当，就放心叫儿子去照看。她坐在门口打毛衣。脸上亦不如以前那样充满阳光。
有时竹子、石子在学校里也学着录像上面人物的嗲声嗲气，甚至有抱住男同学亲吻的猥亵动作，致使个别女同学的家长来学校上访。竹子和石子对班主任的批评教育不以为然，哥俩的文化课考试不用说是一塌糊涂，学唱流行歌曲还挺快！猴子被教师传唤到学校年级教研组，男女老师纷纷责备猴子，把两个儿子带坏了，要引导儿子学英雄人物，正面人物，不要学录像中那些污气八糟的东西。猴子说，男孩子嘛，顽皮点没啥，太拘谨不利于孩子成长，今后我不让他俩再上录像厅写家庭作业就是啦。猴子言而有信，回家以后真的警告竹子、石子：再去放像厅打折腿棒子！又对梅子说，你就给我听明白了，老师训了我，我今天再训你，让竹子、石子在放像厅会把兄弟俩教坏的，那天我向老师作了保证，这是为娃儿好，也是为我们好。梅子就将那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仿佛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猴子请了竹子、石子的语数老师来家中作客，猛然想起那位教自己练书法的程功老师，经四处打听也请来了。
猴子首先给老师们敬酒，又指派竹子、石子也像他那样给各位老师敬酒。猴子感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把老师请来，就是把知识之神和财神请来，自己就是比街坊邻居高一等。
那位程功老师说，猴子，你是个精明人，我看你屋里挂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还张贴着爱迪生和牛顿等名人的画像，这很好，说明你是一个爱科学的青年，这几年虽然挣了点钱，但不能忽视对孩子的管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孩子是个长期的工程，自己要给孩子树立榜样才行。
猴子说，程老师，我虽然书没念好，但我要鼓励孩子读好书。我订阅《语文报》、《百家作文指导》、《故事会》，我和梅子在学，主要是增加孩子的课外知识。老师，您教我的书法，我一直没丢。那些年和老爹老妈卖卤鸡咸蛋，天天写牌子，还感谢您给我找了一块小黑板；这几年放录像，天天写片名，越写越顺手，想起老师曾教我练书法，多么伟大无私！其他几位老师说，你和梅子的认识很到位。
老师们要走了，猴子又用塑料袋馈赠每位老师一只卤鸡。猴子送老师出了院门，见小巷墙壁上用涂料书写着宋体字：此地不是圈，抬起驴头看。猴子傻笑着说，我写的标语，让老师们见笑啦。老师们手提卤鸡，专注地看了一遍，真的放开声大笑了。
过了几天，竹子和石子的座位都向前调了两桌子。
猴子盘掉了放像厅，一下断掉了竹子、石子看录像的妄想。梅子没事儿干，专门守在家中给学生做饭洗衣。因为兴建住房，多年积蓄也花得罄尽，猴子也不出门撵酒场凑热闹，静下心来读报练书法。
五
猴子把两台放像机拆零清洗，再组装试用。梅子猜猴子又要想法子去挣钱啦。
春节将至，猴子告诉梅子，他要到农村去，也许春节过后才能回来。竹子、石子你要严加看管，如果哪个迟回家半小时，你就到学校寻找。猴子用纸箱装好放像机，选了数盘录像带，捎好高音喇叭和黄棉大衣，骑上摩托车去马家河湾乡。
每到这个季节，农村人外头做工挣钱的陆续回来了，在家务农的青年人也闲来无事，相互串门子打扑克或喝酒。猴子就选了生产队会议室给农民放录像。现在国家提倡文化下乡，篮球进村，是否猴子发韧有待考证。农民一年到头就闲了春节前后。他上房顶架好喇叭，接通线路，先免费公放香港武打功夫片招眯群众。喇叭里那打打杀杀的热闹劲儿惹得青年农民心里直痒痒。在外打工的青年一年忙得贼死，哪有功夫看电影看录像，顶多百十号人围着一台十四英寸的旧电视过个瘾儿；守在家中的青年男女也不能专门到县城看录像，所以听到录像下乡便热烈欢迎。
猴子知道在农村放录像收费低，一人次一元钱，但总比农村人到省城建筑工地打工强几倍。猴子所到之处都结识诸多新朋友，抽烟喝酒不用花钱。当然，他也暗藏了三级片，什么《浪子燕青》、《潘金莲》等，放给愿意花钱请客的农民朋友们看，票价是全天一人次伍元。他们如饥思渴掏得直截了当，毫无怨言。
录像开放时，关闭户外喇叭，以免影响农民休息。猴子衔只烟，守在门外透透气儿。一场接一场地放，屋内空气非常污浊，更何况所有窗子都得用棉毯子遮光。猴子在部分片子上坚持清场，不许中小学生观看。猴子在绝大部分村、队干部家吃过饭喝过酒，在部分乡干部家放过录像。
春节前后，猴子走了46个村的437个生产队。他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这期间，他还帮父母销售卤鸡近600只。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他总结的公式是：人情关系+卤鸡味道=家庭收入。按他的逻辑讲，农民的物质生活水平高了，必须提高精神生活，精神生活满足了，还得再提高物质生活。城里人和农村人在各项事业发展上总有个时间差。这是谁也无法消除的差距。
面对朴实的农民，猴子尊老爱幼，甚至显得过于谦卑。出门三分小，见了姑娘叫大嫂。猴子嘴甜，凡是看过录像，买过卤鸡的人都把猴子当作城里住的亲戚，架红了火炉，烧好热炕，拿出新毡新被褥叫他休息，深怕被猴子失笑。猴子对农民讲，我是县影剧院的职工，父亲退休后，我顶替老爷子上班。长年陪老爷子下乡放电影，挨冻受饿，还学修电影机放像机。这次下乡，是我主动要求下乡进村的，我也是个要求积极上进的青年，这几年生活质量高了，我要在政治上有所进步，这不，刚刚向院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请组织上考验。比你们村艰苦的地方我都去过。有一次从雪后的山路上回城，差一点从盘山路上跌下来摔死。我想，我摔坏不要紧，电影机、电影片儿损坏可不是耍子，国家集体的财产比我猴子的生命还重要，大爷大哥大嫂你们说对不对？大家纷纷点头，称猴子是个实在人。咱农村人就喜欢实实在在的人，好人坏人一开腔，我们就能识出来，离他远远的。坏人来我们村，我们家，大家早把他撵出去，少客气！
猴子怀疑农民朋友含沙射影说自己，脸上有些不大自然。但神情比较镇定。大爷大哥说的对，你们和我是一个脾气，要不然我到各村各队放电影放录像，昨会来这么多人。说着，猴子开始发烟。不管有没有吸烟习惯，谁都得接，谁都无法拒绝，因为这是被人尊重的荣耀，人家城里人都不在乎一根烟，你一个农村人却拿腔摆架子，狗肉不上抬秤！
猴子身体状况随了母亲。1.87米的大个子，穿上黄军大衣就像上级领导来慰问灾民。他大力宣传自家祖传绝活儿——卤鸡。在城里，那肉香味熏得周围的男女老少直咽唾沫。只要有一位村队干部带头买，其他爱喝酒的农民朋友就不甘落后地带上一只。过春节嘛，吃奢侈些老人女人也不责怪。娃娃也享个口福。骑摩托车上街买，耗时又费油，没有棉大衣谁也不愿骑车出门，这是上门来卖的卤鸡，快过年了，咱今儿全家人尝一尝，强比打麻将输给别人！
晚上，猴子躺在一个农民兄弟的床上，因近日的收入而兴奋得久久不能入梦。跑来跑去的，梅子临出门也没顾上给他补袜子，大拇脚指头出来不说，脚后跟也破了。代销店没有卖袜子的，他到农民家不敢脱鞋上热炕，推说不会圈腿，上炕别扭得很。
爹昨天从城里骑自行车来农村送卤鸡时透露，竹子闯了祸，老师要求家长去学校，梅子怯怯地去了。猴子焦灼地把爹拉到一旁，悄声问咋回事儿。
爹说，唉，不说了。你安心放录像吧，家中的事儿你甭管，梅子也能顶事儿。猴子又说，爹，你就说吧，有多大事嘛，瞒瞒藏藏的，叫人好焦急！爹环顾四周，又拉猴子往远处走几步，怕被放像厅门上的看客知道似的，说，竹子把同学打坏了！猴子问，把哪儿打坏了？爹答：把一个同学的眼睛打肿了，一个同学的门牙打掉了两颗，这娃下手太狠啦！猴子又问，怎么打了两个同学？竹子下手一向狠得很！这我知道。到底为啥？爹说，倒为什么？为一句话，那两个男同学说你爸放黄色录像，是流氓。竹子一怒之下，冲这两个同学面门就是几拳。现在一个勉强上课，一个在住院。你挣的钱还不够替儿子还帐。
猴子咧嘴笑了一下，但很快表情变得冷峻起来。
六
猴子举家四口在省城一家建筑工地外围坐了一夜。旁边就堆放着他们的铺盖和灶具。城关派出所的民警不会跟踪追捕而来。这种胜利的逃亡，很大程度上教育了竹子和石子，亦宣告两个孩子的念书生涯从此走到了尽头。下一步，将是如何就业谋生。竹子在车上想着电机班的同学，明天老师会给家中打电话，问我为何没到校上课；石子正在初三复习阶段，眼看要参加中考，成绩一直在滑坡。老师早就动员，不要参加高中升学考试。考也白搭，还影响本班升学率，不如托亲戚找门子上个技工学校，兴许将来有碗饭吃。如果真能实现这个愿望，石子将跪下给爹妈叩三个响头。梅子表情呆滞地坐在铺盖卷上，她想，城关派出所的民警真的会抓捕竹子、石子吗？这样仓惶离家，连最起码的安身落脚之处都没有，在这样空荡荡的大街上，供过路的行人观望，总不是滋味。等天亮，猴子能不能先找个破库房破草棚，把这些铺盖家什先贮进去。她相信猴子会有办法的，夫妻风风雨雨近20年，谈不上相知相忆，但猴子的绝处逢生的智谋常常令她惊喜不己！逃亡，肯定是正确的。不然竹子会被依法拘捕，石子虽然年龄不足18周岁，也会被送进少管所的。
猴子一个劲儿抽烟，仿佛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孤岛，仅剩他孤家寡人。城关派出所的民警不会善罢甘休，因为受害方整天守在派出所，哭哭啼啼吵闹不休，竹子、石子把人家的孩子打成伤残，住进县医院，既不赔钱，又不正法，你们民警拿国家薪水，不为居民办案，算吃干饭的？
受害方扬言若不限期破案，他们将以渎职罪向省公安厅反映情况，以期上下连动，火速结案，决不允猴子挈妇将稚，逍遥法外。民警就分组轮班，时时密切观察猴子的动向，一经发现家中任何一个成员，立即堵截软禁，以便顺滕摸瓜，逼供竹子、石子的下落。
事实上，民警夜晚就守在猴子院门外小巷子里，以防猴子夜间潜回家中。但蹲点半月，连根猴毛也没揪着。隔三岔五到猴子爹妈家中搜查，亦一无所获。民警将工作日志捧给受害住院的学生家长看，他们对民警的工作安排十分满意，对近日民警的蹲捕计划表示赞同。但考虑破案经费问题，考虑抽调警力抓捕张一刀涉黑犯罪团伙问题，受害学生家长便无可奈何地走了。民警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猴子是什么人？号称街长，他的儿子能是怂包？就是把竹子、石子全抓住，够判刑的判刑；够上少管所的上少管所，他们终有回来的一天，人人都有复仇的情绪，他能咽下这口气？再说啦，是你儿子找人打了石子，石子找来亲哥哥报仇争衡，这都在情理之中，学生跟学生嘛，以批评教育为主。
果然不出民警所料，猴子从省城回来了。
据知情人报告，猴子的父母天天在商城门口卖卤鸡咸蛋，近日母亲感冒严重，天天在医院吊药，猴子肯定回家探望母亲，没准儿还带着竹子和石子。
城关派出所民警实施抓捕行动。
猴子在距县城2公里的洪岗镇下了车。他新理了发，夹皮包，扎领带，俨然办公收税司法人员。约半小时后，母亲坐一个当教师朋友的小车来到镇医院门口，母子相见，感激万千，语多关切。猴子问了母亲病情，言简意赅地陈述了离家一年多来的生活情况。母亲问及竹子、石子在打工还是继续上学。猴子说，本来在省城上学，但兄弟俩很争气，说那么多大学生毕业了也没找到工作，不如先干临时工，学门技术，人世间的书几时才能读完？母亲就掏出卖卤鸡咸蛋攒下的2千元交给猴子，说她想孙子。猴子不拿。母亲就别着嘴落泪：都怪你和梅子，为生计奔波从来不抓竹子、石子的学习。多聪明的两个娃儿，逛油了，惯坏了，打架斗殴，今儿和邻居骂仗，明儿老师打电话告状。做生意的人，如果稍稍滕点时间管管孩子，教育孩子走正道，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猴子给母亲几张照片，有竹子、石子的合影，也有全家4口人的合影。当夜，猴子就去那位程功老师家喝酒，向老师索要了一幅字——天道酬勤。
七
猴子和梅子经常闹矛盾，差点儿成了仇人！
刚到省城的那天晚上，梅子的腿遇冷隐隐作痛，又因风寒感冒了。翌日发高烧，猴子叫竹子看行李；石子陪梅子上医院看医生；他四处寻找住处和雇工场所。
猴子没有觅到合适的打工场所，他生出一丝凄凉来。想当年在县城放录像，吃香的喝辣的，朋友比麻雀还多，整天叽叽喳喳围在我周围；如今流落街头，朋友如狼追的羊群，四散八离。天渐渐黑了，全家人每人啃了点烧饼，梅子吊了液体，斜倚着铺盖，萎靡不振。竹子和石子偷眼看猴子。猴子抽闷烟。梅子咳嗽着说，你只管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作啥？能抽出住处？竹子和石子坐在这儿像没娘鬼似的。你不会问问背后这个工地，看缺不缺干活儿的？
猴子就起身，叫上竹子绕到了工地保安看守的工棚周围。天无绝人之路。猴子正愁眉紧锁找工头，一个戴红色安全帽的小伙子喊道，这不是猴子哥么，你咋来这儿？猴子转身定睛一看，是古城镇王强。
王强前些年跑车上省城，猴子就乘他的客车租录像带，混熟了。后来，王强和业主闹了别扭，凭着一手驾驶技术，来省城工地开卡车运物资。王强就给工头推荐了猴子一家，没敢提是犯了事避捕情节。工头也没细问，接纳他们暂时在工地住下来。猴子看大门附带收料，梅子给民工做饭；竹子和石子上竹架板当小工。全家人合住在简陋的工棚内。
猴子从没在这样炎热烦噪的环境中受过苦，竹子、石子亦没这样的经历。工程都是包工，竹子、石子兄弟俩绑一块儿也比不上一个正常的小工能干。猴子就托人给兄弟俩找了个看管自行车的营生。这活儿轻，适合城市孩子干，但一天24小时都得有人。竹子、石子只好倒班。这是一家游乐场所，有滑旱冰的，有玩老虎机的，有玩电子游戏的，有上网的，还有品茗谈生意的，还有打麻将的，还有看夜场录像的，每天人出人进络绎不绝。老板要求服务热情，随叫随到，不发工资，看管一辆自行车自留一毛钱；看管一辆摩托车、电动自行车自留两毛，其余全部上缴，丢失车辆按价赔偿。梅子和业主签了合同。
竹子、石子都是自小吃饭不管闲事的孩子，连书都懒得读，哪能被逼这么紧？梅子怕儿子贪玩丢了摩托车得不偿失，就辞去工地做饭的活儿，娘儿三个一起看管自行车。住处很凄惨。娘儿仨在一楼楼梯下，搭建个只能安放一张折叠床的小窝棚，做饭只能借墙露天操作。闲时竹子、石子下象棋、扳手腕、打扑克牌玩儿，没一个看书写字。猴子在小窝棚张贴的“天道酬勤”有几处被兄弟俩玩耍时蹭破了。
一月后工程竣工了。王强又给猴子联系一家住宅小区当保安，月薪800元，这相当于当年放录像时一天的纯收入！猴子欣然答应了。猴子穿上了保安服，显得威武雄壮。他处事冷静，不苟言笑，眉宇间常含着云恨雨愁，尤其是那双眼睛，冷眼扫视着小区门口进进出出的居民，露出不易被人接近的寒气。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卷土重来，荣归故里。趁中年体壮，开辟一条安全、舒适的谋生之路，为竹子、石子指引一条星光大道。
光阴荏苒。不觉两年飞逝。一天，父母托王强从老家捎来四只卤鸡一盘咸蛋。猴子和梅子都惊愕何以送来这么多。王强说，老人的生意不景气，几近日薄西山。外地人的卤肉充斥销售市场，祖传秘方虽然无人破解，然而鱼目混珠，真伪不辨，酒香也怕巷子深。母亲身体不佳，踉踉跄跄。卤鸡咸蛋摊儿基本上是父亲厮守，收入大不如前，正应了邻人所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梅子听了黯然伤神，猴子也半天不语。原说与王强饮酒取乐，这会儿都觉没趣儿。王强推故有事先走。出了门又回头说，噢，我差点忘了，老人说他们可以照顾自己，你们千万不要分心，城关派出所的人还隔三岔五来家中查问。你们的房子我租给一个外地弹棉花的人暂住。想吃卤鸡就打电话，祖上的家训不能丢。
八
商读传家，这是家训。意思是一边经商，一边读书。
梅子的腿又开始针刺一样痛啦。这是她六年前落下的根儿。那是录像厅关门之后，猴子在街口开了个水饺馆发生的事儿。生意不太兴隆，也不太惨淡，勉强能挣个人工工资。竹子、石子放学后径直来饭馆吃饺子，也帮着收碗、择菜，擦桌扫地。本来兄弟俩学习成绩在滑坡，猴子又指派儿子帮工。儿子就天天完不成家庭作业，多次放学后被老师和班长留下补作业。竹子就越窗逃跑，石子每遇此情，也学竹子的做法。猴子受了老师的批评，警告竹子、石子饭后回家老老实实写作业，不许闲逛，不许在饭馆逗留。知子莫如母。梅子抽空回家监视竹子、石子写作业。但院门反锁着，她就从邻居家厕所顶棚翻墙上自家屋顶，顺窗一看，天哪，竹子、石子在看三级片，西方人那种床上的镜头把他俩迷住啦。梅子大喊一声。屋内没有一点儿反应，儿子看得太痴迷啦，梅子急忙顺着梯子下房，脚下一滑，栽了下来，一条腿两处骨折。
猴子盘掉饭馆，昼夜守护着梅子，擦身、端尿、喂饭。在医院呆了半年多，猴子的积蓄花光，又拿了父母卖卤鸡咸蛋的一万五千元。梅子腿上钉着钢板，猴子就强颜欢笑，给梅子翻身、按摩，没有一丝怨言。梅子流着泪，暗暗责怪自己不小心把腿跌断了，自已受痛，全家人也跟着受牵连，里里外外的一切全乱套了；她感激猴子，当年不顾家人的阻挠，意志坚定，非梅子不娶。放录像那几年，跟着猴子享受了荣华富贵，还自力更生兴建了一院子砖木结构的瓦房，便是县长的老婆也未必有这么风光！梅子还想，等我病好了，能走了，猴子，我做牛做马服侍你，报答你！
猴子从梅子的泪眼中读到了这些。他笑着说，梅子，别胡思乱想，家家不都这样过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为了竹子、石子你受苦啦……
出院后，梅子架着单拐，努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这些时光，竹子、石子好像换了个人，变得知事听话勤快。哀兵必胜嘛。
猴子决定重操旧业，放录像。但文化馆和公安局不答应。以梅子的名义办营业执照，公安局也不批准。说梅子放录像还不是你猴子背地里操纵吗？他们说，猴子，在这块地盘上，除了放录像，你再干别的我们都不反对。
猴子就开旅店。承包了汽车站旁边的几间房，做了木床，缝了铺盖，又在旧货市场购了几台电视机，开业了。
猴子明白一石数鸟的道理，他在旅店门口摆放了烟酒、饮料；在玻璃罩内摆放鲜嫩喷香的卤鸡，又竖起一个牌子，上写：住本店旅客可免费观看录像。当然是猴子亲笔所为。猴子又三顾茅庐程功老师家中，请老师题写了店名——红梅香旅店。猴子请木匠将这五个字镌刻在木板上。黑底黄字，棱角分明，愈发显得古色端庄，引人注目。程老师还给猴子送了匾，上书“宾至如归”四字，乃宣纸浓墨写就，玻璃镜框悬挂。所有润笔费仅仅是一瓶白酒、两只卤鸡而已，这亦是当今书画界的一大悲哀！
猴子做事重利轻友，熟人朋友所见略同。他给当年的看客打电话，通知他们领上朋友来红梅香玩儿，最近又找了几部好片子，挺过瘾儿；好久不见，别那么生分。朋友隔三岔五来，猴子提白酒和他喝。朋友临进门发现摆放着馋人的卤鸡，知道是猴子家的，就争先恐后买几只下酒。猴子故意阻拦，就像吴用假意阻拦林冲不要火并王伦。卤鸡款猴子代父母收了，至于父子间怎么盘点结帐，就不得而知了。
猴子守店没有梅子监督，他就出门打牌喝酒跳舞。旅店交给竹子、石子看管，代替猴子放录像、卖卤鸡咸蛋。个别住店司机要竹子放三级片，竹子为了生意也就放了；有时客人买了卤鸡，撕个鸡腿给石子，叫他放黄片，石子笑着不答应，但客人一唬，说要不就退房，石子就到隔壁登记室拿来黄片放了。
悉心的猴子对儿子放黄片早已心知肚明。他知道竹子、石子读书考大学早已无望，按照家训，早早引导他们做生意，至于干什么行当，要据个人的兴趣抉择。
九
梅子后悔没把那些录像带销毁。
她的腿跌断的那天，猴子在饭馆正忙着，接到电话打的赶回来。竹子、石子已经哭着雇车把梅子拉到了县医院。几盘黄色录像带没顾上装起来，录像机没有关，里面还含着一盘。猴子对梅子说，我总以为竹子、石子不敢搜看录像带，他俩向我保证了好几回，谁想……我回去就把带子都烧了，叫儿子从此断绝念想，一心一意上学读书。梅子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再不要追究谁的过错，也不要就此烧毁带子。想当年我们高价买这些带子，这些带子扶持我们盖了新房子。用箱子锁起来不就行了，谁会想到录像带像定时炸弹。猴子在县医院陪护半年，像一匹久困马厩的黑马公子，一旦挣脱羁绊，就遍山撒野。
竹子、石子守着红梅香旅店真的恪尽职守。一种信任感、家庭责任感、成就感陡然升腾。为了拢住旅客，增加收入，亦为了多卖掉几只卤鸡，令爷爷奶奶高兴，他们敢给客人放三级片，爸爸有时不也悄悄给客人放么？何况这些片子已被磨得模糊不清，马赛克在屏幕上频频出现，客人却看得专心志致，兴趣盎然。
一年零两个月以后，红梅香旅店被吊销营业执照。
梅子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竹子和石子本来天天跟爷爷奶奶住，猴子叫他们到旅店来，天天监督写家庭作业，不懂的地方猴子可以辅导。旅店有空闲的房间，有桌椅，采光也好。梅子同意了。一开始坚持得不错。一周之后竹子、石子主动帮客人送开水，调电视频道，甚至帮客人出门买东西挣小费。儿子的勤快招到客人们的喜欢。猴子也不多过问。许多回头客人来红梅香住宿，习惯叫猴子店老大，叫竹子店小二，叫石子店小三。
哎，店小三，给叔叔拿盘好带子看，刺激点儿的。石子笑着说，没有，真的没有，你不信问竹子。客人就掏出5块钱，硬塞在石子手心：快去找，我们几个开车的哪次没在你店里住？你猜为啥？就图看录像解乏。去呀，我们都是老熟人啦。
石子犹豫片刻，把钱还给司机，笑着出去了。
竹子和石子进来，对客人说，就这一盘，其余的我爸都烧了。
另一个客人说，店小二，卤鸡还是每只16元？
石子说，不是16元是18元？看你说的，又不是没吃过的，我家的卤鸡全县闻名，卤汤配料概不外传！
这店小三，怪怜俐的。司机斜躺在床上，光着膀子说，提壶开水，顺便带只卤鸡，再提一匝西夏啤酒。
竹了不用说，去登记室拿来玻璃口杯，瓶口启子，顺口问司机叔叔还要什么？要什么只管喊一声，他就在隔壁登记室写作业。
石子临出门回头说，卤鸡还有，刚出炉的，热着呢，本来涨价18元，你们是熟人，照卖原价。
一个客人边启酒瓶边笑着说，这店小三人小鬼大，啥时又涨18元啦！下次要涨18元，我们就从外面带，也不在你店住啦。
你爱住不住。石子滑稽地说，不住我店，你去哪儿吃这么香的卤鸡呢？上哪儿看这么好的录像呢？
这店小三！你家卤鸡是唐僧肉呀，吃一块长生不老呀？
竹子、石子就嗤嗤嗤地笑着走了。
梅子的腿渐渐有所好转，可以扔掉拐子小心翼翼地走路了。猴子心情一下子轻松多了，只要儿子放学回来，他就遇大赦似的，也不给儿子交代什么，十分放心地出门约朋友玩儿。
竹子就接班似的，查看房客和来客登记，逐房询问客人还需要什么。
石子就跟在竹子屁股后面，口头禅似的问一句，要不要卤鸡，热乎的。
客人问，哪儿提来的？石子说，我爷爷奶奶亲手卤的，便宜，每只16元。要吃，我给你拣只又肥又大的，咋样？
好吧，我过去挑一只吧！客人往往成全美事。
城关派出所要罚猴子的款。猴子争辩说，这怎么能怪我呢？是竹子不了解情况，要是我守店，肯定杜绝这类事情发生，娃娃嘛，没有经验，你们给他点教训，也给我一次受教育的机会好不好？我敢向你们保证，决不会有下次啦。
不行，罚款伍千元，要不就吊销营业执照，一个民警瞪着眼睛说。
猴子软下来，咧着嘴笑。甩手不打笑面人。猴子赶紧递烟，说，梅子腿摔伤花了几万元，你们不是不知道，我全家4口人就靠这个店吃饭，你们罚这么多款，叫我拉讨吃棍呀？处罚是手段，不是目的嘛，这是党和政府一贯的政策，八路军优待俘虏也是缴枪不杀嘛。
民警队长笑了。说，猴子，我真服你啦，没想到你还有这个口才，油嘴滑舌的，下次可不饶你！
那是那是。少罚点嘛。
罚两千。这是对你最大的照顾。罚款单递过来：下午过来交款。
猴子说，一定一定，尝点卤鸡再走吧？说着用塑料袋盛卤鸡。出门来，民警们已经上车走了。
原来，昨天猴子被人叫去打麻将一夜未归。有司机来住店，因为是熟人，竹子没看身份证，也没看结婚证。司机带来了一位年轻女人，自你是他媳妇，这次带出来看病。竹子没追问什么，就安排他俩住在一个房间。谁想半夜民警忽然来查房就抓住了。经过审训，才知道和司机同居的女人不是正经女人。
缴了罚款，猴子揍了竹子一顿。梅子为了庇护竹子，和猴子骂了架。
又有一次，是猴子睁一眼闭一眼放司机和坏女人住了。派出所毫不客气地封了门，工商部门依法吊销了红梅香旅店的营业执照。
十一
在省城避难的两年多时间，只有梅子像一只看家狗，定定拴在游戏厅楼下的看护房里。他连买菜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必须等熟人来代班才能有做饭的机会。猴子干保安每月工资涨到1200元，竹子、石子也干保安，分别就职于两个不同的家属区，下班时间可以互相来往，抽空帮妈买点菜或看管自行车。
梅子是蒙古族，娘家在阿拉善左旗。整天整夜看护自行车，生活很拘束，很枯燥。她常常因吃饭不及时而伤心流泪。这儿找份工作真的不易，乞丐样守在楼梯下，她常常回忆在内蒙古草原上生活的一朝一夕。多么广阔无垠的大草原，一望无际的绿草地；熟悉的小河，像一条明亮的带子，映照着湛蓝明亮的天空，朵朵白云像身边的羊群，咩咩的叫声寄托着对母羊的无限眷恋。她骑着那匹骠悍的小儿马，有时唱一曲动人的牧歌，有时甩个响鞭，策马飞奔，那种惬意、爽快非猴子所能感受到。忙碌中，草原姐妹的笑声听不到了，但梦中有她们的飒爽英姿。姐妹像天空中自由翱翔的苍鹰，亦像大河中结伴群游的鲫鱼，草原给了她们太多的依恋与神往。
在省城生活的两个春秋里，她与娘家亲人失去了联系，像一只孤鸿，困在悬崖峭壁的石洞里，遥望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好在全家4口人都有了干头和盼头，他们并没有被生活抛弃。上帝需要他们存在，省城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他们，默默守护着他们。
就在梅子、竹子、石子打算回到老家小县城时，猴子忽而改变了主意，决定长期在省城住下来。梅子百思不得其解。
王强透露，近日老家来了一位漂亮的女人，刚刚离婚。（未完待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