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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 连 升(小说)
李海潮

田家庄子田不多,田姓人多。前怕狼后怕虎,怕事的人多;敢做事,敢惹事的人也不少。田连升就是后者的代表,也是时代画廊不可缺失的典型人物。他自小不服输,敢碰比他大的孩子;即使是成人,一旦惹了他,他会像影子样跟在你屁股后面,呜呜地哭着,一直跟到你家里去,骚你的毛,非叫你向他下低气不可……星移斗转,转眼60年过去了,田连升终于趴下了。就像奔腾咆哮的河,到了冬季,结了厚厚的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田家庄子的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县供电局大门口很热闹,尚没来得及上红漆的棺材就“一”字形横陈在电动门的滑轨旁。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局长干部谁也别想出。人命关天,电死了人还想走?街上过往的行人总要驻足观望一会儿,再匆匆离开。
据说棺材里躺的是一位60几岁的男人,上房顶堆东西,不小心被高压电线击中了。棺材周围守着死者的亲属,悲恸欲绝:“爹呀,你死了我们咋办哪!”“我的主啊,你走了我的生活靠谁呀!”……
天空乌云密布。一个闪电过后,惊雷如铁板上的铁球,轰隆隆滚向远方,又一个闪电,将供电局那15层的办公大楼快要劈裂。这该死的闪电,大门周围的龙爪槐、垂柳都仿佛颤抖了起来。
几个亲戚手持木棍守着供电局大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几个逞头的亲戚上了办公大楼,找供电局头头儿兴师问罪。
供电局为了缓和矛盾,拿出抢修线路时备用的小篷布,搭建了一个方形的敞口屋子,守灵的人们和棺材才没被瓢泼大雨淋着。
局长室里因赔价悬殊一直找不到都能接受的协议,争吵着、威胁着。供电局干部给他们买来盒饭,买来矿泉水、买来香烟,使剑拨弩张的气氛稍稍平和。
篷布里的哭声断断续续。因为是中午电死的,所以亲人将棺材拉来了,还没顾上披麻戴孝。
天亮时分,篷布房拆了,棺材拉走。供电局暂时给死者赔了15万,先埋人,未尽事宜一周后再作协商。

田连升,现年65岁,生在县城西郊一个叫田家庄子的村子。田连升长得五短身材,一双小眼睛如同洞口的老鼠滴溜溜乱转,他多计善变,以沾便宜为荣。小时候他就整过生产队长。别人家的孩子白天捡麦穗、割猪草,他就藏在桥洞睡大觉,等农民散工回家,看管庄稼的人也走了,他就提着柳条编的筐子,潜入麦熟未割的田里用剪刀剪麦穗,直到剪满一筐才回家。有一次运气不好,被队长当场按倒在麦田里,他就寻死觅活,将剪刀顶在自己的喉结处,哭喊着不活了,他要自残。吓得队长等人乖乖放了他,剪满的麦筐也劝他提回去了。
田连升书念到初中二年级就回家务农。他仗着聪明伶俐,专给别人耍聪明,仿佛上帝造人,都是馈赠与他的玩具。比方说,给生产队拉土粪,别人都是碰上哪一块田哪一趟就占着,他却一下抄近处田里占好几行。时间久了,队里的人都不愿和他搭伴,他成了孤家寡人。大集体集中打麦场时间长,苦重,生产队给的工分也高。队长排班,但哪一班的人都不要田连升。他急得眼睛发红,坐在麦场外的田埂上骂了张三骂李四。一只花喜鹊嘲笑似的从他眼前飞过,落在麦场边的电线杆上,笑得前仰后合。田连升歪着头向上看,忽然来了灵感,吐掉半截麦秸,哼了一声,回家去。夜里,田连升悄悄来到麦场边的马路上,看看没有行人,他就捡起鸡蛋大的铺路石朝变压器上扔,只三五下,就听到电线杆上叭的一声闪了火花。鸭子嘴掉了,全村停电。
土地下放那年,田连升眼看长成25岁,还没讨上一房媳妇。他骑上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上街打工,赶场、挖地、拉木材、和煤、送葬什么都干,只要给钱。天天上街,田连升就略施小计和一个小他8岁的卖冰棍姑娘热恋上了。他就把这个对他充满好感和信赖的姑娘带回家,给她做了一顿面条,又想办法和她过了夜。他的大女儿就是这天晚上怀上的。姑娘从此死心蹋地地黏上了他。田连升没花一分钱财礼,没举行结婚典礼仪程,只给姑娘购了一身夏天穿的衣服就算结了婚。姑娘的家人大老远从山区赶来,一见田连升住着三间鸡踏烂的房子,又听邻居说田连升是个好吃懒做,光耍嘴皮子和心眼子的人,又恨又怕:恨的是自己的姑娘不谙事世,被骗为妻,而且有了身孕;怕的是田连升赖在岳父家不走,再心生一计,使出什么小人之招怎么办?娘家几个人一合计,以不认姑娘和田连升为借口,当日乘手扶拖拉机回了大山深处。
田连升大女儿出生满了月,才和媳妇回了趟岳父家。田家庄子的人从此对田连升刮目相看!

田连升本来家底很薄,又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日子过得紧巴巴,可他又受封建社会陈腐思想的桎梏,偏要下定决心生个男孩以慰父母在天之灵!按照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田连升不算超生,但因为生计,主要是买粮购油,给媳妇看病,欠下了一屁股帐。后来他还真有了一个男孩,正好县计生部门串村宣传节育优惠政策。他就大胆地接受了男性输精管结扎手术,领到了国家500元扶持奖励!
按理说,田连升有儿有女,又正当中年,该一门心思翻修住房,大把捞票子致富奔小康啦。谁料,他手术后消炎不好,尿道感染了,吃了多少消炎药还是下身肿得难以排尿。
他就叫妻子用人力车拉着他上县计划生育局找局长。谁叫他上门动员做节育手术的?今天倒好,人成残废,全家6口人的生活怎么办?计生局局长慌了,经过局班子会研究,决定先让田连升住县医院,一切费用由计生局包揽,生活费、误工费、护理费全赔。田连升就和老婆在医院住下来。
本来,大夫嘱咐田连升在住院治疗期间不许动荤,可田连升利用大夫休息时间擅自出病房,至医院门口饭馆吃了梅菜扣肉,又外加2瓶蓝马啤酒。所以病情不见好转,还愈加严重。县计划生育局只好赶紧带了病历,派一名副局长、一名大夫陪同田连升乘飞机到西安第四军医医院治疗。
在这所医院里,田连升享受了处级干部待遇,住在一套家庭住宅型高干房里。室内卧室、客厅、双卫都挺大,宽敞明亮;真皮沙发,大彩电、鲜花、各类水果应有尽有。住了一个月医院,他出院了。仍然乘飞机从西安回到银川,再由计生局的小车接送家中。邻居说,田连升一个“男扎”变成了计生局的老太爷爷。
计生局副局长临走又掏给田连升500元,叫他再买点水果和营养品补一补,身体有什么不适就来,我们会像这次一样免费为你治疗的。田连升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计生局的一块心病,我自小就命好,我算抓住你们这个肥羊尾巴子了!

每年秋季,村上集合村民修沟挖渠清淤铺路。田连升家一个人也不出,姑娘儿子闲在家里打牌耍子,就是不愿出工。村干部出了田连升家就骂:不就扎了输精管嘛,还生下保皇骡子了!你不干,您婆姨也不干,这义务见勤工叫谁给你顶?你又不是大家的欠蛋子。
听到骂声,田连升下了炕,趿拉着拖鞋就往外撵。他跳了八丈高:唉,队长,你站住,你说谁是大家的欠蛋子?从今往后,村上队里的义务见勤工我家不出,你有本事告乡上告县上,你就说我说了,他们把我治残了还不管了,天底下哪有这个理啊?
队长真的就告到乡上,乡上把报告打到县上,经过了解摸底,真的免除了田连升家义务见勤工。
田连升旗开得胜,他就怀揣医院开具的住院证明跑县民政局,申请低保。民政部门因为最近下乡调研,田连升就在民政局大楼内大发雷霆:他MD,推三阻四不给人办?我要上告,到省里,到中央,我就不信你们不管我这个残疾人的死活。
他骂骂咧咧,背着手出了民政局,径直去了县计生局。
经过近半年的时间,田连升就到处上访演讲,到处奔波,终于在县人大的帮助下办到了低保证,每月领到80元的生活费。这在当时,一个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干部每月也只拿到82.5元工资!
田连升缴公粮也让村队干部伤透了脑筋!
每年秋季,县乡干部下乡村督办上粮工作。田连升就是不情愿缴公粮。乡、村、队干部就把田连升当作钉子户,三趟五趟地堵住说服教育,但田连升自作聪明,以为拿出在西安住院证明就可以抵卸一切集体劳动。没想到乡干部更有绝招,说天是国家的天,地是国家的地,上粮当差,天经地义。你如果怕缴公粮就把土地退出来,队上还有多少娶进来的新媳妇、生下的娃娃都没地呢!田连升妻子一听,赶紧给乡村干部下话:好领导呢,你别听这个半吊子瞎说,那是做了手术的骟驴,愚顽得很,你们先忙,下午我们就会上粮的。
田连升上粮和别人不一样。他没有饲养牛驴骡马,更不雇车,而是用人力车拉着去县城粮库。早去上粮的人自然很多,有的在晒,有的在用风车打,有的把粮车停在院里等时机。田连升的人力车小,灵活,他见缝插针,左转右拐就来到电风扇旁。田连升就叫大女儿青青去粮库办公室找男同学帮忙。这位男同学和青青是初中同桌同学,招工到县粮食局好几年了,田连升早就听青青讲过。现在有集没集跟上一集。青青犹豫了一下,还是咬了一下嘴唇,去挨门门找男同学的办公室。
天气闷热,没有一丝儿风。空气好像都凝固了。数排高大的粮库将上粮的车马人围在中间。脚下的水泥地面被太阳炙烤,砖窑样热腾腾地令人烦闷。田连升拿出5斤装的塑料笼子,叫老婆女儿都喝一点冷水解渴。老婆接过笼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她用手背抹了嘴说,青青咋还不来?田连升说,大忙季节,青青的男同学肯定上班。你就耐心地等,他保证给咱青青面子,要是能验个头等就好了……
一会儿青青来了,那位男同学也随后赶来了。高高的身材,干净的衣服,白皙的脸面,到底是上班人员,荫凉瓦屋的。外面的人好像蹲在闷罐子里,粮库干部的办公室里开着空调,开着电风扇,还放着饮水机,想喝热的有热的,想喝凉的有凉的,靠后墙的塑料筐里还放着鲜葡萄、香蕉、鸭梨,旁边还堆着六七个花皮西瓜。干部和农民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啊,田青青想,都怪自己不好好念书,要是当初下点功夫,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唉,现在说这些顶啥用?田青青揩了一下头发上渗出的汗珠,从柜台前人缝里挤进去,看到了正在开发票定等级的男同学王亮。
王亮!田青青惊喜地喊了一声。王亮抬起头在攒动的人头中寻找。看到田青青,他先是一惊,又笑了笑,说:田青青,今天是啥风把你吹到这儿?田青青说:老同学,实不相瞒,上粮来啦,你能出来一下吗?王亮说:你们家的麦子晒了没有?田青青说:晒了,就等定等级了。王亮说:那你在门口等着,我就出来。
田青青领着王亮,如同在树林中串行,左绕右绕来到了田连升的人力车前。田连升在青青出去找同学的当儿,和妻子将麦子袋儿都抱下来码好,又将袋口拆开。那意思做给王亮看,这麦子是刚晒好,经过风车过滤,重新装好的袋子。他又就近借了别人的一袋秕麦放在旁边,意思是秕麦另装袋了。王亮问了一下“叔叔好”,伸手抓各袋的麦子查看干湿、饱秕、干净程度。田连升怕露馅儿,又自告奋勇地说:小王,你再看看这袋秕麦,这是几袋麦子经过风车滤下来的,今年我的麦子播得稀,籽儿饱,收成好,你看这麦粒,个个都像腰鼓似的。
王亮说:叔叔,你家的麦确实都晒了,过了风车吗?你说实话!田青青刚想说没晒,田连升说,娃儿,晒了,我胳膊都晒黑了,我咋能哄你呢?你要不信,我倒出来,趁天热再晒一晒,我当叔的不给你搁为难。
王亮说,晒了就行了,我相信你不会说虚话的。他抓耳挠腮,拿出验粮单,开了“二等”的条儿。王亮把条儿递给田青青,说,田青青,再见,就头也不回地去办公室啦。
田连升不胜欢喜。赶紧将敞口的袋子用麻绳扎了,像扔棉花芯枕头一样,很轻松地将粮袋装在人力车上。全家人急匆匆地朝指定的5号粮库那儿拉去。
管理5号库的管理人员接过王亮开的等级票,叫田连升一袋一袋过了秤,大声喊着往里倒。库房里的麦子堆像沙堆,背上麻袋容易滑倒,但粮坡上搭着木制的板梯,虽然只有30公分宽,但踩一只大脚还绰绰有余。田连升背一袋上粮堆非常吃力,到第二袋,他刚进门走上两步尚没跨上梯子,就佯装滑倒,提起袋子往外倒。管理员本来害怕倒在门口,忽见田连升倒出的麦子特别脏,掺杂着小粒土疙瘩,冒着灰,还有麦穗混在里面。这明显是未晒也未过筛子的麦子,这怎么能入库呢?管理员大声呵斥,叫田连升把刚才倒下的脏麦装起来!田连升不管三七二十一,很快将一袋麦子倒完了。管理员说,老汉,别倒了,别倒了,你耳朵里塞毛了?把倒出来的再给我装进去。田连升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气得管理员出门找领导。田连升发动老婆女儿赶紧将车上的麦子全部倒在库房门口的麦堆里。他又带领全家人用脚使劲踹,使别人倒入的净饱麦子和他家的脏麦掺和好。门外,上粮的其他社员也吃惊地等待事态的发展。
田连升正嘻皮笑脸地坐在麦堆上观望,管理员叫来了五、六个领导来到库房。管理员气势汹汹地说,就是他们一家。
田连升站起来,依然笑着说,领导,你们管理员让我往上背,我都背上去了。
你瞎说,门口倒的这些脏麦子就是你家倒的,我叫你赶快装起来,重新去晒,重新过筛子验等级,你就是不听,一车脏麦子全掺进去啦!
田连升还是笑着说,国家的肩头宽,我们农民一年到头苦死累活来上粮,你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们一天没吃饭,连口水都没顾上喝,你们荫凉瓦屋的倒来拨弄人!
戴眼镜的领导本来要发话,但一直插不上嘴,倒让田连升说得理亏似的。他好像事先研究好处理方案,说,经研究,田连升家的麦子按五等算,后面排队的社员继续按序号过秤入库。说完掉头背着手出了麦库。到库外,他对随同来的王亮说,你把手续交给小康,你去验2号库的麦子。王亮说,好吧!走了几步回过头,看了田青青、田连升他们一眼。田连升气得跌坐在粮库墙边拍大腿。其他上粮的农民失笑说,赶快找熟人呀,坐着干啥?   
田连升像踢醒的兔子,站起来就走。老婆背后问,她爹,你去干啥?
我去找局长,看能不能划个三等,我是残疾人,做过男扎手术。

田连升的聪明在子女身上并没有体现出来。大女儿青青眼看32岁了,始终没有物色到一个满意的郎君;二女儿蓉蓉今年也30岁了,因为姐姐没出嫁,亦坚守着闺房;三女儿翻翻也28岁啦,老在家中使性子。自己看上的,爹不让找;爹瞧上的,人家不情愿上门。她就什么活儿也不干,抱本小说熬时光。五黄六月,别人枸杞园里热热闹闹摘枸杞,她家倒好,大女儿怕晒,在家中做饭;二女儿老实,能帮父母摘几趟;三女儿干脆骑上自行车上街,整天东一头西一脚,也不知穷忙乎啥!气得田连升敢怒不敢言,三个大姑娘,现在都是田连升的仇人,逼极了,出了人命咋办?田连升叫婆姨抽空给亲戚帮忙换工,好给青青、蓉蓉说个对象,要是有差不多的娶家,姐妹俩可以双喜临门,一天出嫁;也可以免去订婚仪程,但财礼不能少!三女儿翻翻可以等上两年,不慌。但广告发出了一天又一天,虽然亦有大龄青年来说媒,但只见一次面就一去不复返啦。他们打听到田连升这人的话捉不住,东门上说话西门上听。
田连升乐于上街找营生。他骑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天天日上三杆出门,只需20分钟来到商城。逢别人“摸花花”牌,他就加盟,怀揣的10几元几下子就输光了,他再借。今儿借张三的,明儿借王五的,无力偿还就赖帐。田连升嗜酒如命,有几块钱就打酒,反正档次也不高,三块钱的红高梁或者街口小店买半斤散白酒,晕晕糊糊推日头下山。
一天,田连升空腹自饮半斤白酒,过商城门口时,斜插过来撞在一辆摩托车上。他的蓝色中山装袖子破了,肘弯蹭破了皮,他就躺在柏油路上直唉哟。撞他的小伙子急忙把他扶起来。叫他上交警队,他不去;叫他上医院,他亦不去;送他回家,他更不去。这可咋办?今天正好是个集市,商城门口很快围得水泄不通。后面来的人还以为发生了多大的事儿!死命地往里钻。有的人以为在玩猴也要凑过去看热闹。一直熬到天快黑了,田连升才说要上县医院检查。在去医院的路上,田连升像女人淹死了孩子那样哀哭着。快到医院门口,他突然叫出租车司机停车,说他要回家,他家的枸杞果栈还没抬进屋,他就是急着回家抬果栈,才被人撞了!唉呀,这可咋办?婆姨病着,全家人就靠他活着。他提出要3000元钱自己去检查治疗。骑80摩托车的小伙子叫郑一鸣,问他家在哪,他说在碱滩村。郑一鸣说,噢,我是碱水沟的,也算邻居嘛,有话好商量。一听这话,田连升一下蔫了,他聋拉着头,失魂落魄的样子着实叫人同情。郑一鸣说,已经到医院门口了,干脆彻底检查一下,如果胳膊骨头好着,可以回家治疗。田连升同意了。他住进了急诊室就连连声唤。大夫给他打了两针,又给他开了一组消炎药,叫他拍X光片时,他拒绝了。他要求把拍X光片的钱给他,明天找个熟人自己去拍,郑一鸣不答应。
这时,田连升腹中空空如也,酒精正在胃中闹腾得厉害,当年做男扎手术三下五除二就过了,没这么难受。他想吃东西,但不好意思说。一会儿喊胃痛,一会儿喊恶心。等一组药吊完,他说想吃馒头,医院附近没有手工馒头店。郑一鸣提议带他去医院门口吃炒面,他答应了。郑一鸣心上叵烦,吃了半碗剩下了;他吃了两碗,吃得满头大汗,被撞的右胳膊并没影响他抓箸。郑一鸣要结帐时,他提出再要一瓶啤酒。郑一鸣置疑:你在吊药,喝酒有影响。田连升摆摆右手说,没关系,啤酒不是酒,喝点可以舒筋活血。我天天在饭馆吃饭,习惯在饭后喝一瓶啤酒。郑一鸣就给他拿了一瓶,他用牙咬掉瓶盖儿,也不让人,一仰脖咕咚咕咚喝起来,简直比小孩吃奶还贪婪!
郑一鸣陪田连升回到病房,护士又要给田连升打针,田连升怔在那儿,像小孩耍赖。护士说,发甚呆呢!裤子退下,打针!田连升不情愿地接受了。打完针,他怪护士针扎得太深。护士说,扎得深肌肉容易吸收,你就好得快。白了他一眼,推着药品小车哗啦哗拉走了。
原来,田连升上个月就被人撞过一次,经过医院检查,就是腿上蹭破了点皮,上点药就好,没有大碍,但田连升坚持要住院,并要求做全身检查,肇事者只得满足了他这一要求。撞人的人与县医院一位内科主任熟悉,就开了许多针,打得田连升再也不敢在医院赖着,张口要2000元钱算完。肇事者态度很强硬,最多出500元。田连升没奈何,因为大女儿要相亲,就500元私了。所以田连升拒绝住院,连检查也不愿,只想要钱。田连升见郑一鸣骑着一辆80摩托车,心想,我天天上街也缺摩托车,这辆80摩托车骑了一二年,新车5000元,现在折旧也就值3000元,干脆张口要3000元,说不定他就把摩托车赔给我啦。于是说,郑一鸣,既然咱们是邻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看今天的事儿私了算了。你给我3000元,我去省医院检查治疗,由婆姨陪着,你该忙啥放心去吧!郑一鸣想,你说得倒轻松,张口3000元,我的钱是泥片拍的?大声吼着说,你在说赖话吧?亏你还长了满脸的胡髭,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是你活得没彩头,找活儿往我摩托车上碰的,其实我没一点责任,要住院我有的是功夫陪着,要动公也行,我还乐意动公!
正说着,田连升的婆姨带着三个女儿进了急诊室,女儿远远地站在那儿哭着,婆姨心疼地嘘寒问暖,再次叫田连升捋起袖子看伤口,又拿出身上的针线给田连升缝袖子上的破口。
田连升的婆姨何以晓得田连升在县医院急诊室,又带了针线包来?原来,田连升在郑一鸣上厕所的空当儿,他在公用电话亭曲折地给家中人捎信儿,告诉老婆撞伤的事儿,叫她带着女儿赶紧来。田连升又没有换洗的衣服,夏天穿一件脊背变色的中山装,稍微摩擦,能不破吗?婆姨细细密密地缝,伤心地劝田连升别担心家中枸杞果的事儿,住在医院里好好检查检查,别急着出院儿,出了院再落下个后遗症咋办?你还做过结扎,谁管你呢?田连升不停地点头。缝好了衣袖,婆姨用牙咬断了丝线,小心地把针线包好,横眉立目地对郑一鸣说,你这个人,放着宽宽的路儿不走,偏要往人身上骑,你的命贵,田连升的命贱吗?说,这件事咋结呢?说不好,田连升就交给你啦,你陪他住院,将来拉到你家,让你婆姨侍候!端屎端尿。这时,忽听一个护士对另一个说,又是这个田连升,才撞人几天,伤疤没好呢,又撞人了。另一个说,你想是忘了,那年男扎感染了,住在外六病室,好赖的……
你爱咋地咋地。郑一鸣也不让步。你去问县医院的大夫护士,你是啥人,我怯你呢?
田连升的婆姨一听郑一鸣在揭短,就哭着扑过来,抱着他的腿又拧又掐,三个女儿也哭哭啼啼拉不开。恰好有个主治医师进入病室,大声喝斥:这是医院,又不是法院,在这儿争吵什么?田连升的婆姨才止了哭,松了手。郑一鸣就反复搓揉被掐过的部位。
其实,郑一鸣在医院也找了个熟人,私下了解田连升的病情。当了解到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蹭了点皮毛,他就放心啦;又听说上个月也是田连升被人撞,胡搅蛮缠,狮子大张口,肇事者与田连升的婆姨在病室内差点大打出手,连院长都惊动了。正因为这次撞人事件,医院里的部分大夫护士才瞧不起田连升。
没想到田连升又重演了上月的一幕。医师护士很反感,早早动员田连升出院,劝他最好到交警队协商处理,别赖在医院里,没病打针要受痛,是药三分毒,这样耗着也终归不是办法。同病房另一个病人说,回去吧,枸杞红了没人摘,得饶人处且饶人,别人都忙着搞创收,你一个大老爷们没事躺在这里,也未免对自己太不负责啦。你一句我一言,说得田连升跟逮住的小偷一样,无地自容。反辩说,你们别这样羞辱人,我一把年纪了,至于吗?
次日,田连升在老婆的护送下,脖子上吊着绷带,悄悄回了田家庄子。

田连升把郑一鸣的摩托车藏在商城旁边的一个酒友家中。那天,田连升被撞时,适逢这位酒友打此经过,田连升就叫这位“兄弟”将摩托车推走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郑一鸣只好先与田连升上医院检查身体。
田连升回了家,1000元押金也花得所剩无几。郑一鸣结了帐,买了水果和营养滋补品寻访到田连升家。家中只有田连升的婆姨和三女儿田翻翻在。见郑一鸣等人进来,田妻顿时泪流满面,不是感激,而是伤心,连珠炮似地学说郑一鸣如何不管他们,眼看没有医药费了,才偷偷回了家的。又说,昨夜田连升由于受了惊吓,浑身寒冷,冷汗直冒,不信你看枕巾,现在还湿漉漉的,全家人一夜没敢合眼,生怕他爹心脏上出了啥毛病……
郑一鸣心想,这夫妻可是天作之合,怎么都是这种德性?他就安慰了田连升婆姨几句,说后天再来家中探视。
果然,郑一鸣为了尽快摆平这次撞人事故,又请了碱滩庙上87岁的长老来说情,被田连升夫妻臭骂一顿,碰了一鼻子灰;又请了田连升平时很亲近的表弟来说情,也是刀枪不入!郑一鸣子每次探视都见不着田连升本人!
耗了半年。郑一鸣自认倒霉,乖乖将摩托车供奉给田连升,这场官司才算划上了不很圆满的句号。当然,田连升在中间人的监督下,给郑一鸣写了撞人处理结果证明,压了手印儿。田连升说,胳膊是好了,但不能拿重东西,连枸杞果栈也不能抬,你说咋办?郑一鸣二话没说,掏给500元。转身要走,田连升又说,慢着,我下身尿尿不利索,你说咋办?郑一鸣回头说,那你好事儿来了,坐飞机走西安军医医院哪。
他始终没搞清楚郑一鸣是干什么工作的。

终于有人来相田青青了。
男方是某私企的中层管理人员,丧偶,带着一个上初中的女儿。双方相处了大约有半个月。一天,这位男人叫媒人捎话,要与田青春分手,至于理由也没说。其实,这位男人私下一打听,田青青没什么可挑剔的,就怕她父亲田连升。如果和田青青结为夫妻,那田连升还不三天两头来哭穷要钱,夫妻会因此闹矛盾,离婚还不是个早晚的事儿。全家人前思后想,与其那样,还不如将爱扼杀在萌芽状态,就理直气壮地与田青青吹了。
转眼又是春节将至。田青青、田蓉蓉的婚烟一片茫然。田翻翻过年也29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田连升提出:三个女儿谁有合适对象谁先嫁,不要怕姐姐剩下了。
政策出台不久,田翻翻就通过同学介绍,自找了初中同学刘志刚。刘志刚兄弟姊妹多,家底薄,又没什么手艺,一年四季就知道种庄稼,农闲时节到建筑工地卸水泥卸砖打零工。正因为这样,他30岁了还没娶上一房媳妇,父母为他真愁白了头!正当刘志刚和田翻翻友情升温,私定终身之时,田连升又闯下天祸啦。
田连升在黄河畔的汊河边开了几亩荒地,打算种水稻,解决家庭吃粮问题。这是一片碱地,土层表面全是鹅卵石,泛着一层白灰状盐碱,荒草萋萋,多年供牲畜啃食,田连升一家凭人力背篓掘出三尺深的石层,雇三轮车大老远拉来黄土改良土壤,又打了田埂,挖了水渠。那准女婿刘志刚为了尽快娶回田翻翻,也义务投工帮他们卖命干。田连升原计划用水车或水泵从黄河抽水灌溉荒地,没有成功。他就横下一条心,和婆姨在晚上挖开了黄河坝淌水 。他以为这儿没人管,拦河坝挖条小渠再埋上水泥管儿,就可以长期用黄河水灌溉荒田。谁料花了一夜工夫刚把河坝挖开,天降暴雨,河水猛涨,河坝被湍流冲得不断塌裂。田连升夫妇如何挡得住?眼看着如猛虎般的河水将河坝冲开了汽车宽的大口,田连升扔了背篓铁锹,用自行车捎着婆姨逃回家中。
幸好护坝的管理员及时赶来发现了险情,立即报告了县政府。县政府又向当地驻军呼救,部队派一个连的战士冒雨赶到,连续奋战一天一夜才将豁口堵住,滔滔河水才驯服地在床里咆哮奔腾。
田连升夫妇被公开逮捕,并罚款5000元。警车招来田家庄子许多人看热闹。给田连升夫妇带手铐的不是别人,乃县公安局刑警队副队长郑一鸣。
郑一鸣调侃说,老田,啤酒不是酒,要不要来瓶蓝马啤酒再走?那是利尿的。

田连升被高压线击中倒栽在屋顶上。幸好屋顶是平的,否则他会滚下来。民工们把他抬下来,放在一块门板上。大女儿田青青俯下身子又给父亲做人工呼吸,结果吸出了父亲中午吃的面条。她使劲压着父亲的肺部,希望能有奇迹出现。二女儿田蓉蓉、三女儿田翻翻打的去医院找大夫。田连升的婆姨哭断了气,又被邻居呼叫过来,七八个妇女赶忙搀扶到另外的屋里躺着。
因为是农历五月,天气炎热,邻居自家的电风扇抬过来给田连升吹着。直到晚上,也未见田连升有苏醒的迹象。
田连升的两个女儿来到县医院急诊室,请大夫马上乘车去碱滩村救父亲。几个大夫问了地址姓名,一听是田连升,谁都不愿去。最后主任硬派一位实习大夫坐车去了。这位实习大夫翻了田连升的眼睛,说瞳孔没有放大,是心肌缺血休克,大家谁也别吵嚷,就让他静静地躺着,看能不能缓过来,说完提起药箱坐车走了。
次日下午,哭声惊动了庄邻四舍。田连升在破旧的土坯房里咽了气。田连升的婆姨自作主张要求把田连升拉到银川火化,子女都哭着不答应,田氏家族的老人亦不答应。最后田连升婆姨改变注意,决定拉到北山土葬,家族长老才同意。于是请了阴阳,掐算了出殡的日子,敲定明天上午8时出殡,便当夜从供电局拉回棺木,用红漆上了底色,画了“王祥卧冰”、“孟宗哭竹”等古代孝子图。又依据当地民俗“消了夜”,摆放祭品酸汤焚香化表,算是邀请了早年过逝的祖宗八代。祖宗们远道而来,热热闹闹品尝膳食,大碗饮汤,酒足饭饱,熙攘问好,各个喜气洋洋驾鹤西去,所到之处瑞气氤氲,烟雾缭绕,许久方逝。
阴阳无忌百无忌。 第三日早7时,来帮忙的近百十号人赶早来到田连升家,吃一顿粉汤泡米饭,带上冒热气的馒头、托烙子,装好饮用水和纸钱。吉时已到,点火鸣炮,帮忙的男人合力将红漆棺材抬出屋子,在桥头奠了纸钱,将盛了饭的小黑砂锅摔碎在村路上,这才把棺材抬上卡车。田连升的婆姨及三个女儿干哭了几声就没再哭,邻居以为她们娘儿几个对田连升没感情。也有人说是哭累了,嗓子哭肿了,憋在心里哭不出来了,这种无言的悲伤有时会令人晕厥的!
送葬的队伍在鞭炮声中浩浩荡荡出发了。灵车前是一辆四轮拖拉机。拖拉机上坐着4个吹唢呐的古乐。一路吹吹打打,一路哀哭伤别。缓慢前行的队伍所到之处引来路人驻足观看。
这支花花绿绿的队伍虽比不上县城高官家庭办丧事那样派场体面,光耀门楣,但十几辆卡车、面包车、拖拉机、也足以证明田连升走得有些风光,有些颜色。
出了田家庄子一公里处有个收费站,是经过黄河大桥通往北山的必由之路。灵车开到收费室旁边停下来,司机和收银员姑娘吵了起来。一方说送葬的车辆一律免费,一方说国家没有这项规定,吵了大约十几分钟没有结果。田连升婆姨只得从后面的卡车驾驶室出来,哭哭啼啼求情收费站工作人员放她们过去,谁家不死人?谁家天天死人?
但磨破嘴皮子,收费站的工作人员也不少一文钱。双方僵持。送葬的车辆摁喇叭,一遍又一遍愤怒地吼叫着。一位长途贩枣子的大车司机急匆匆来到收费室旁说,一辆车8元,你们这14辆车也就是百儿八十元钱嘛,给人家缴了吧,入土为安嘛!为几个小钱争争吵吵,亡人会不安的!
田连升的老婆又扶着栏杆大哭起来,“我的主儿,你咋死得这么惨嘛”。田青青姐妹也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怪事出现了,只听棺材壁发出啪啪的几声闷响。争吵声哭喊声都停了下来,随即又听到拍棺材的声音。棺材旁的几个男人听得再清楚不过了,是棺材里的死人在拍。他们急匆匆地将棺材盖撬掉。只见田连升穿着崭新的寿衣坐起来,有气无力地说:老婆,缴了吧,趁天凉,我们早些上路。
(李海潮:男  1965年出生,笔名竹轩。当过中学教师,机关干部、编辑。邮政编码:755100 通讯地址:宁夏中宁县教育体育局。联系电话13739577377固定电话0955-5036349  电子邮箱:li-haichao1965@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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