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倾听:平安是福----一个中宁支边人的血泪人生

版块: 联谊版块 中卫街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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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俱往矣,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走在大街上,与年逾花甲的老人擦肩而过,说不定,是与一段难以名状的遭际擦肩而过。我们屡屡行进在现实与历史的一个个交叉点上,只是我们时常无法体察其意义而已。
                    
        本意中的陶,质朴无华,是泥土经过高温修炼而成的,但性坚而脆,经不起摔打。 本文中的志愿军战士陶,却敢爱敢恨,与恶运作着不屈不挠的抗争,其精神在逆境中焕发着乐观向上的光辉,令人感佩。可以说,陶这样的女性,比《牧马人》、《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文艺作品中的女性,更有人格魅力,更有进步意义。
                    
        或许,正是一个这样的母亲与妻子,温暖了整个民族的心,度过了一个个几近危亡的岁月……由此,我们也有理由认为,时下竞争的时代,比往昔斗争的时代,来得温和些,容易让人承受一些。大而言之,和平与发展,是合乎人心的时代潮流。

                     
                  离开杭州四十八年,我从大西北回来。十岁没了母亲,我跟着大姐生活在杭州。1951年读杭高时,父亲在北京铁道部任上去世。毕业后我报考北师大,是因为父亲的亡灵在那边。那年,我和考上北医的杭高女友D,登上北去的列车。毕竟是首都,权力中心和博大深厚的文化积淀相融,很让成为骄子的年轻人有海阔天空的感觉。伟人说过,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我是校“三好生”,担任班长。记得我们准备被保送留学的同学,还在长城上留下春风得意的照片。可是生活哪里会只有春天?因为女友D的家庭成分,组织上多次找我谈话,晓之以理却不喻之以情的气氛一次比一次严肃。一位老资格的领导警告说:“这是个立场问题,你想受处分还是平安做人呢?”终于,我发出了不能自圆其说的绝交信。D的回函很简单:“祝你前程远大一路平安!”泪迹斑斑。大四那年,北京大鸣大放。按上级布置,我组织同学们鸣放。反右深入,我却成了右派。多年来发表在校刊上的文章成为“铁证”。大概是原罪心理吧,我认了。毕业时居然把我和那些政治上红的同学,分配到上海市文教局。但我高兴不起来的原因是,有人因为我而不安耽了。我成了罪人,同学们就像现在回避艾滋病患者一样离开我。只有我大学里的女友Z,在那凄惶孤独的日子里呵护着我。她是上海人,没有分配回上海,而是到武汉,又下放到农场,原因是“立场不坚定”。上海市政府安排我们住最豪华的国际饭店,各个大学很快把同学们领走了,惟独没人睬我。于是我识相地找文教局,搬到一个中专学校的临时招待所安身。前途茫茫又不敢回杭州,就帮招待所食堂打杂。暑假一过,我的组织关系也就落在这家上海第一速成师范,管理图书。校团委有个姑娘姓陶,是志愿军文工团转业来的,能歌善舞,长得漂亮,常来借书也就相识了。往来一多,我就小心翼翼。我说我在受批判。她说她也受批判,爱穿花裙爱打蝴蝶结,是“小资思想”。我说我是右派。她说她上过前线是“最可爱的人”,正负得零。上海整风反右如火如荼,好像有千百只眼睛监视我,犹如芒刺在背。一天晚上偶尔与陶去看场电影,散场后遇到大雨,就合乘一辆三轮回校。被人看见了,汇报以后,马上开了批判会。我是“翻天”,她是“阶级立场不稳”。会后她马上来图书馆,笑嘻嘻说:“瞧,我是主批,你是陪陪的。”我不敢也不能迎合她炽烈的目光。刹那间我很想离开这里,为了不夹着尾巴做人,更为了陶的安全。这时发生了一件让我悲哀的事。我和Z在分手时商定,每月发工资,我给她在上海的母亲送去二十元,她也给我武汉的二姐送十元。我每月送钱,Z母亲都是热情接待,常常留饭和聊天。有一天,Z母亲突然避而不见我了,改由阿姨出面,而阿姨阴沉着脸不说话也不让座。我放下钱就走,我明白Z母亲终于知道了我是右派,而且牵连了她的女儿。街上人来人往,我还是任泪水满脸流淌。正好政府号召支援边区,不管是何方圣地,我毫不犹豫报了名。远远离开Z和陶,也求得自己心灵的平静。对谁都不说。陶终于来质问我。我破例和她长谈了一次,关于右派,关于D和Z,关于她该有的光明前程。“你想受处分还是平安做人呢?”最后我说。她跳起来一言不发走了。没想到,她干脆也去报了名。离开上海是10月小阳春,但火车到了兰州竟飘起了雪花。快到银川,看到大片的荒原和野地上的坟堆,悲戚的心里浮起一种欣慰:我可以在这里平安终老了。宁夏刚成立自治区,支宁人员大多和我一样,没资格参加庆祝大会,而是住芦苇棚,修筑老城到新城的公路。路修完,我和陶分配到中宁县,我在鸣沙公社中学任教,陶去隔壁公社“下放劳动”。学校只有七名教职员工,教师除我外,来自北大、武大、民族学院和华东政法学院,同样地年轻同样地境遇。学校小、课程全,我还兼音体美课。千方百计搞来一台破钢琴,已经很神气了。我们都不会弹,逢音乐课就把陶接来,她弹,我教乐理视唱。我常去探望她,这位大城市小姐来穷乡僻壤扛锄头,是我的错,我有责任保护她。哪知道她早和村里人融成一片,房东夫妇待她如亲闺女。劳动一年后,她分配到黄河边的小学里教书。1959年我摘帽,才有胆量和她举行“无产者”的婚礼。经过“革命”的洗礼,她已顾不上花衣服和蝴蝶结了,但依然对什么都不在乎。泥屋里的艰辛日子无法言说,歉疚的我想,能生存下去就算是平安了。婚后逢三年自然灾害,粮食歉收,县老爷不开仓救人,反而虚报产量,向农民强索公粮,饿死不少人。县长祁某人杀了妻子,却称有人要杀他而误杀的。加上他管内饿死人,两罪并处,政府将他毙了。我不明白他这样觉悟高的人为什么不好好过日子。学校管伙食的卷了粮票逃走了,大家没饭吃,有学生和农民逃往新疆和苏联。我们忍着饥饿,在贫瘠的沙地上试种蔬果,采集野菜。周六陶回来,把缺油少盐的野菜往口中塞。1962年儿子出世,因为宁夏满目是沙,所以取名“沙沙”。他采撷了我俩的优点,白皙漂亮,和西北出生的孩子全不一样,马上成了县城小名人,陶很得意自己的杰作。我默然,不肯再要孩子。我这个家,多一口人多一份担忧。“文革”紧跟着“四清”开始了,那儿的教师都要被斗一遍。陶蹦起来喊:“我打美帝的时候,你们躲哪?”她成了红卫兵造反派惟一不敢碰的人。敲锣游街批斗戴高帽,我样样有份。每次都有一批身材高大的学生押着我,喊口号很积极,可要动武时,他们就紧紧护着我。陶每次都跟着,完了就上来说:“走,回家去!”到家还唱西欧小夜曲给我解闷。别人也没办法,因为她在当地很有名气,除能歌善舞长得标致外,还有个外号“惹不起”。结婚那年夏天,她穿了一条当地人没见过的女人穿的裙子,和我去买西瓜。瓜田里的第一个摊主,不肯卖也不说原因,只怪异地笑笑。第二个摊主不卖也笑笑,第三第四摊都这样。我说算了,她可不依,一路咋咋呼呼问下去。最后一摊是我学生袁汉民的瓜,他卖了,还告诉说,人家不卖是因为说陶老师没穿裤子。陶一下子火了,跑到前面摊位一撩裙子叫道:“谁说没穿裤子?混蛋东西!”瓜农们吓得灰溜溜的。

                     
                  这事小县城传开了,说陶老师厉害,又能干又胆大,“惹不起!”陶问我这绰号是褒是贬?我说无所谓褒贬,做人还是悄悄地好,安耽。揪斗升级,几派相斗都要开我的批斗大会。在大街上,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在这里生活了八年,一个北京来的大右派没人识得,都说“来看批陶老师男人的”、“批沙沙爸爸的”。

                     
                  可是有一个疯婆子很认得我。疯婆子是军阀马鸿逵手下军需官的小老婆,军需官逃走就抛下她守着一个儿子过日子。后来儿子被人拐走她就疯了,在街上向人讨钱讨烟,当时她约四十岁。我常给她点钱和烟,陶也给她衣服鞋子什么的。每当揪斗我时,疯婆子总会出现。别人喊“打倒”,她就尖着嗓子喊:“×老师是好人!×老师是好人!”对批斗,我已经麻木了,听到疯婆子的喊叫,我的鼻子会发酸,却不担心她是否会因此受苦。有斗死人和自杀的事件发生了,红色暴力越来越厉害。为了陶和孩子我不敢死。突然贫宣队头头带了一帮农民造反派冲进来,把我从红卫兵手上绑了去,说某生产大队老地主畏罪自杀,革命没了目标,要揪我去当靶子。陶赶来要我挺住,我心一横,脱口而说:“管好沙沙,别让儿子给人拐了。”

                     
                  陶一愣,说:“胡话!明天我就找他们要人。”可是这次没到批斗会场,而是直接进了大队书记家“关押”。炕上摆一桌细粮让我吃,然后拿来颜料笔墨,让我画炕、画忠字台和毛主席像。这家去了那家进,这大队画完那大队来揪,后来公社造反派也来勒令去画巨幅“毛主席去安源”。

                     
                  在这段风暴中心安静的日子里,我才真正领悟北师大那位老资格领导的警告。终于传来全县教师要集中搞运动的消息,贫宣队抢先一步押我去农场“改造”。所谓农场,是偏远山坳里一块土豆地,就我一个人,住一个土堡。这里山不高,狼多树多,杂草丛生,找不到人说话。

                     
                  一天下午,我想看看环境,走着走着天黑下来迷路了。我到处摸索不敢叫,命贱不值钱,喂狼却不甘心。突然,前方有灯光闪动,连滚带爬摸过去,发现山腰上有个洞窟。走进去,见到一个衣服褴褛的老人,嗓音却很脆嫩———原来是个女人,怕歹徒才剃发装男人的。她因为成分高,和父亲躲在山上放羊,有时父亲走远了,就一个人住在洞里。都是沦落人,她比我还苦。我在洞口草堆上睡觉,半夜被一股浓重的腥味熏醒。狼!星光下分明有两只狼在身边打转,我吓得不敢呼吸,好久好久狼才离去,我摸块石头坐到天亮。

                     那女人知道后真诚地说:“老天爷保佑好人哩!”我说:“俺这些薄命人,狼都嫌了。”
                     
                  过了几天,我给她送一些灯油和土豆去,洞里已没人了,我只得默默祈祷她父女俩平安无事。我已像个野人。陶吵着要来看我,让贫宣队劝阻了,只让五岁的儿子来,那天沙沙背着拖地的书包,在坡上大喊“爸爸!”连滚带爬冲下来,我扑过去紧搂着他,父子俩哭成一团。

                     
                  从来没给儿子买过玩具,我用水灌鼠洞,逮当地特有的黄鼠拴上绳子让他玩,山坳里都是他充满生命力的笑声。我打开书包,里面是馒头和菜,还有一张报纸。陶用红线画出大标题“复课闹革命”,旁边还写了几个字:“请阅,我等你平安回来!”果然,几个月后,我被调到离县最远的白马公社新办中学搞规划。我闷着头,规划设计施工一人干。第二年,漂亮的校舍立起来了,小小地轰动了一下子。但我没有成就感,只求安静地过日子。可是林彪猝死批林批孔时,又把我揪出来斗,是“死不改悔的林彪余孽”。陶赶到县城责问领导,为什么当教师就是挨斗的靶子?不干了!

                     
                  没多久,县建筑队扩编成公司,要人,一纸调令让我去报到。正好自治区有一套化肥厂设备要分配,所有的县争着要。中宁县头头决定先造厂房再争,作为政治任务交给县建公司。我一听“政治”两字就打寒战,设计施工和大家一起拼命。一年不回家,终于争来设备,安装,一次试车成功。人家那叫干劲,我是怕批斗求平安,结果躺进医院。领导们一高兴,封我个公司经理当当。陶见我不顾家,就凭厚实的英语底子,从公社小学调县中教外语,好照顾我,也怕我出什么事。我这个积极是被逼的。上下几百口人要工资养家糊口,怎敢懈怠?我的“右派帽子”还拿在人家手里哩,谁瞪眼我就得老老实实。我像一匹被鞭猛抽的马,四处撒蹄子创工程——油田、水泥厂、银行、剧院……玩命!打垮四人帮的年头,突然收到Z的信,她是辗转打听到我地址的。她说她在广州某大学教书;她说她母亲当年不见我,是因为突然打成“现反”被关押了;她说她等我到“文革”才结的婚;又问我现在活得怎么样,顺祝大安。

                     
                  我一遍遍读着信,第一次问自己,我活得怎样,是命呢,还是生活本身就这么无序?市场经济变革,公司里许多人下海,赚了发了。他们都来拉我,我敢吗?虽然六十二元工资,穷得让我安静,但包工程内里的那些手脚,让我害怕进退两难。正彷徨的时候,传来两个消息。自治区让我去筹备建工学院,同时某大学要我去水利系任教。陶很干脆地说,本就一个书生,安安分分教书去吧。尽管县里不同意,我还是去某大学报到了。搬进了教授楼,也将陶调进了附中,我想该尽一个男子对妻儿的责任了。可是外乱刚息,内患却来了。

                     
                  长年压抑艰辛的日子,陶的身体垮了。送进手术室前,陶拉着我的手轻轻说:“万一我在台上下不来,要把我的骨灰撒在鸭绿江、长江、黄河里,那都是我工作过的地方。”

                     
                  我凝噎无语,儿子哭着点头。手术顶过来了,陶的体质每况愈下,视力也几乎要失明了。那年学期末,带学生去长江上游考察水利,在一个庄子里看到一对精致的藤椅。陶躺上去晒太阳肯定挺舒服的,不假考虑就买了。一路上都是学生帮着背。到四川万县,考察结束学生四散回家,我扛着庞然大物走不了几十米路,只能割爱。找到农贸市场原价出售。等到下午才有个半老头过来,不还价要了,条件是让我背到他家里。一路上我喘着气说这椅的来历,半老头一听瞪大了眼,原来您是教授!赶紧和我一起抬,到家让座端茶很客气,临走还加十元钱给我。回去后给陶说了这事,陶说历来尊师是传统美德,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年来当老师难得有安静的日子。1994年我退休,一批经过政治洗礼的专家教授纵论“国是”,越谈热度越升。于是每人出一千元,成立“小康在世工程研究所”,拿出不少项目,有的达国际水平。上项目的钱呢?私人娱乐城很方便可从银行贷到两千五百万,我们费尽心机只有八万。我和李教授决定南下当打工佬去赚。

                     
                  病中的陶说,去吧,你们这些人总也不会安耽。Z在广州替我安排了三所大学做兼职教师,疲于奔命四年,赚的钱扣除生活费和房租,最后一场大病全给了医院。儿子赶来接我回宁夏。李教授还在惨淡经营,留守“小康”的教授们,有的老去,有的种苹果,有的指导人家养牛。我的初恋D,是某军医大教授,著名肝病专家。“文革”后联系上了,她给我来信说:健康为重,平安是福!一事无成回宁夏不久,陶猝然心脏病发,没留下片言只语就走了,走得突然,就像她大无畏的性格。

                     
                  开追悼会那天,她的一位同事阴着脸对我说,陶老师要不是跟你,绝不仅仅当个中学教员,绝不仅仅只活六十三岁!退休后我迷上了风筝,几根细细的篾扎成骨架,覆上轻质纸,涂上色,就可以乘风到天空。

                     大姐说我像风筝,线的另一端总让别人攥着,可以把我送得很高,也可以使我栽下来,就这么飘啊飘啊的。可谁不是这样的呢?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15 20:20:3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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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沙沙和我是哥们,小时候常到他家玩。不知道李教授和陶老师还有如此感人的故事,令人敬佩。</P><P>愿好人一生平安</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11 9:16:2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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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代人确实令人敬佩啊。。</P>

<P>经过那个年代  不容易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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