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早晨,太阳懒洋洋地爬上阳台,玻璃上的冰花悄悄溶化着,冰冷的水珠像孤独老人苦涩的泪水往下淌。
元旦休假,睡懒觉,王领弟和丈夫起得晚。洗漱完毕,她想打扫房间,右手握着拖把,左手捏着抹布,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先干啥好。
“嘀铃铃……”
她把拖把立在窗下,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喂……”
放下话筒,她对站在立柜镜子前刮胡茬子的丈夫说:“哎,招弟来电话,说俺妈的病不见好,怕是老病。”
“是思想病,想人啦。”丈夫拖腔拿调地答。
“想谁?俺妈都70岁了,你胡说啥。”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清清大早,水米没沾牙!就编造老人,不怕造孽。”
“不要一脸的旧社会,满嘴的阶级斗争。想人,就光指‘夕阳红’?”丈夫下半句压在舌头根子底下,故意不吱声。
领弟听了丈夫不太明白的解释后,刚才拉长的脸又拉上去了,想开口又没吭声,一步跨过去,故意站在丈夫与镜子中间,左手扶着柜门子,右手挥着抹布,上上下下地擦镜子。
丈夫没理睬她,转过身子,半扬起头,抿着嘴眯缝着双眼,用一只手来回抚摸着刚刚刮干净的下巴。哼着歌儿,向客厅走去,“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说话听音,锣鼓听声。领弟手中干着活,心里揣摩着丈夫连说带唱的意思,忽地她明白了,放下抹布,伸手就拔电话号码。
领弟爹妈是老夫少妻,临解放那年结的婚,15年中生了五朵金花,唯独不见个带牛把子的。老俩口心灰意冷,老汉都快60岁了,不指望女人生尕子了。谁知道林彪从天上掉下来了摔死的那年秋后,女人的肚子又鼓胀起来了,来年三月苦苦菜冒嫩芽芽的日子里,生下个带牛把子的胖娃子。老来得子,全家人喜欢得合不扰嘴。亲戚邻居们都说老王老好了一辈子,没亏过人,老也老了,送生娘娘又赏了个儿子。
西北农村有一种风俗,生下独苗苗儿子,小名要叫得难听点,越土越粗俗越避邪,少灾无难,娃娃皮实。老王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整天跟牲口打交道,顺口给宝贝疙瘩起了个小名叫占牛。
生下占牛,老王一下年轻了10来岁,整天嘴边叼着个废字纸卷的旱烟棒子,乐哈哈的。儿子3岁那年春天,麦苗淌二水的时候,一天夜里王老汉提着马灯上牛圈添夜草,被发了情的黑键牛迎面抵倒,伤了肝脏,没过半月,撇下一家老小撒手走了。
王老汉死后,家庭的生活重担自然落在了女人和大女儿领弟的肩上。母女俩一年四季不逍停,天天上工出勤,拼死拼活地挣工分,但还是缺吃少穿,分的口粮能勉强维持大半年。亲戚邻居过喜事领弟妈行礼回来一两天不吃饭,领弟劝妈吃饭,她苦笑着说:“吃一顿席,要饱三天呢。”为了使占牛不受委屈,长大有个好身体,每顿饭前先舀一碗稠和的递给占牛吃,然后再倒进青菜萝卜,她和几个丫头菜汤糊糊地混肚子。姐姐们都知道占牛长大后要给王家顶门立户接香火,从不与弟弟争吃争穿。
队干部念王家寡妇带娃娃的日子艰难,文化大革命结束的那年夏天,城里办工厂,招收工人,给了个招工指标,领弟当上了化肥厂的学徒。出徒后,嫁给了二中教书的苏老师。
占牛7岁报名上小学时没有冠名,报名的女民办教师把“牛”改成“文”,捋了一下流着鼻涕的塌鼻子说:“以后,你就叫王占文。”占牛上学有了学名,高兴地撒着欢子往回跑,一进门抱着妈的双腿,抬起头说:“我有大名了,叫王占文。”
占牛初中毕业后,姐姐把他拉扯到城里念高中,食宿在姐夫家,在他上高中的几年中,其他几个姐姐先后出嫁了。家里就剩下领弟妈一人,日月熬煎的她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走起路来叉着双腿向前蹒跚。但她心里就像有块冰糖,慢慢 地化着,甜滋滋的,守寡图个啥,还不是盼儿子长大成才。
早上起来,王占文坐在客厅沙发上,小腿双搭在一起,放在茶几上,点了支香烟边吸着,边看电视,脑子里盘算着找媳妇的事。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国有企业上班,是技术员,厂里福利搞得好,除了媳妇不发,啥都发,他隔三间五地用小公共车往家里带细米、白面……惹得邻居们眼热,都说领弟妈寡没白守,以后还有福享呢。
占文接完大姐打来的电话,没敢再拖延时间,掐灭没吸完的半截子烟蒂,披了件新近厂里发的波司登深蓝色羽绒服出了门,直奔大姐家。
“你咋还没回家看看妈?”占文一进门,姐姐劈头就问。
“我忙,没顾上。”他吱唔着,知道自己短理。
“妈病地下不了炕,走,赶紧回。”
冬天,西北高原的太阳一点儿也不慷慨大方,一出来就溜着山边走,刚过正午,日头就偏西了。
冬闲,村子里的邻居相互串门子,扯闲话。白天家家的大门都不闩。领弟妈的门虚掩着,孤自一人躺在套间里屋的小炕上,身上盖着一张旧花棉被,前思后想嫁到老王家的这几十年。她带着忧伤的语调喃喃地啍诉着:“儿有儿房,女有女房,把老娘撇在冷房。”她后悔女儿嫁完后,没有听隔壁刘姨妈的劝说,找个老伴,落到今天孤伶伶守空房,“哎,独柴难烧火,独人难过活。”她越思谋越伤心,眼泪沾湿了半边枕巾。
“嘀嘀,”汽车的喇叭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随着脚步声,屋门开了,“谁?进来坐坐。”
“妈——”领弟应着声,提着一包水果踏进了门,占文怀里抱着一箱夏进牛奶,跟在姐姐身后,领弟妈抬头一看是大女儿和儿子,有气无力地掀开被子,顺手披了件大襟棉袄,靠着墙坐下。
“你又咋了?”王占文皱着眉头问,“又不是缺吃少喝。”说着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点了支红乒坛香烟叼在嘴角边。
占文妈抬起双腿向儿子身边挪了挪,“你说我咋了,驴娃子,你翅膀长硬了,能远走高飞了。”她听儿子用带着责怪的口气问自己,眼窝里含着泪水,憋在心口窝里多少年的话,就像瓦罐里往外倒核桃,“我守寡图个啥?还不是为了你这个贼骨头。你现在能在外面吃酸的喝辣的,你老妈呢?你问过吗?”领弟妈转过脸,右手掰着左手指头,对领弟俩口子边数边说:“整整三个月零五天没见帽个子了。”
“妈,不要骂了,占文忙着找对象。”领弟为兄弟打园场。
听大女儿这么一说,顿时她的气消了一大半,脸上渐渐露出了与儿女团聚时特有的神情,一双混浊的老眼流露出喜悦,身子又向前倾了倾,仔细端祥着儿子身上穿的羽绒服。斜阳的余晖透过窗户上的玻璃,照在母子们的身上,小屋暖融融的。占文妈抬起枯柴般的双手,轻轻放在儿子后背上,一边一边轻轻地挲摩着,像二十年前时常抚摸儿子案板一样平的脊背。“这种泡哧囊囊的衣裳暖和吗?”她关心的问儿子。
“当然暖和。”占文嘟着嘴回答。
过了一会儿,占文妈左手拄在炕上,右手食指伸得展展的,像小学生学描红的一样,手指落在红色英文字母LOVE上,轻轻地描划着,布满皱纹的嘴角露出了知足的笑容。领弟俩口子相觑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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