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土地,你曾经来过
这一片土地,你曾经来过——支宁教师冯志远的素色人生
高 鹏
1958年的冬天,风华正茂的冯志远拎着简单的行李从上海来到宁夏的时候,他是个“异乡人”;
两年前,回到吉林老家的冯志远在给学生的电话里孩子似地哭着求告:“快把我接回去,没你们生活有啥意思。”他的“亲人”遍山川。
新婚不久就分别的妻子、年届四十方得的儿子,都在上海。他们在那里,即使不开口都是呼唤,可他却被一批又一批的宁夏娃绊住了脚,以至于上海的家如今无处安放他的晚年
1958年支宁后,冯志远就和妻子长期分居,以致在40岁的时候,才得一子。孩子生下不久,妻子得乳腺癌,作了手术,此后长年多病。
人父母,谁的生命里没有刻印上孩子稚气的呼唤和挽留?为人妇为人夫,谁不曾回应过青春的托付和病痛里的期待与盼望?
可一头是幼小的孩子,操劳多病的妻,一头是边远宁夏天真烂漫的学生娃。轻慢了哪一边,心都是疼的。冯志远回乡的脚步一次又一次被绊住了。
只有每年的寒暑假,冯志远才回到上海,听着一天大似一天的儿子叫“爸爸”,冯志远自责也被怨尤着。
常年不回家,冯志远和妻儿的关系越来越冷淡。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不少支宁老师纷纷返乡,冯志远也曾给组织写过报告,写了烧,烧了写,却没有正式提出过申请。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上海的家门不再为冯志远敞开。
老中宁人还依稀记得,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时候,冯志远的妻子从上海来看他,两人一起在田野里放牛的情形。
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人们对于冯志远家庭的记忆,就是早年的照片和一张张汇款存根了。
关帝中学(现中宁三中)86届高中毕业生王福海,和冯志远最亲密。生炉子、买饭,搀扶着老师上课、上厕所。冯志远看东西逐渐模糊后,他是老师的“眼睛”之一。
1985年的冬天,冯志远想在银川工作的学生,两人就半夜起身,乘着铁路上的通勤车,摇晃了几个小时,赶到银川。敲开学生的门,王福海说:“我走了。”“走吧,”冯志远说。话音未落,王福海已经嗵嗵嗵跑下楼,再搭车赶回家。留下的和离开的,都坦然。
只有一件事,冯志远自己做,那就是往家里寄钱。周末的时候,冯志远摸索着走到一里路之外的石空邮政所,摸索着寄钱,再摸索着回来,小半天就过去了。远远地看着老师一手拿着拐棍探路,一手划桨似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伸向前方试探,当年那个17岁的少年暗下决心,一定要去趟上海。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工作不久的王福海手里捏着高中时代偷偷抄下来的地址,真的成行,却什么也没有找着。看着上海宽阔的马路上车来车往,这个怯生生的西北小伙茫然地拭着脸上的油汗。
王福海在上海街头茫然四顾的这个时期,冯志远已经完全失明,此时他的“眼睛”是95届高中毕业生孙斌。隔一段时间,孙斌会到邮局给冯志远上大学的儿子寄钱。寄完钱,孙斌再把汇款存根上的内容一项一项念给老师听。冯志远粗糙的手一遍一遍地从存根上滑过,脸上就有了回家般的恬淡安祥。
与孩子的单纯相比,成人有着成人的复杂。2000年7月,母子俩来“看望”冯志远。当时的关帝中学校长王文华和冯志远年过半百的学生刘天龙高兴得像过节一般。
一向耿介的刘天龙动了私意,开上单位的公车去银川河东机场接机,又捎上一家三口去沙坡头旅游,嘴上说为给老师撑面子,更深一层的想头,希望老师能回到分隔了近半个世纪的家,老境不再凄凉。
几天之后,母子俩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原来上海市有政策,家里有支援边疆的成员,房改会优惠。他们希望学校能开个证明。
火样热情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王文华有点儿蒙。但为了冯志远,嘴上还保持着一直以来的诚挚:“人求个啥呢?就是一辈子,一个家。冯老师年龄大了,生活上的困难学校能帮着克服,可心里的孤独别人帮不了,最好能接回去。”
这个请求遭到母子俩拒绝,王文华也一口回绝了开介绍信的事。
以后,王文华再到冯志远宿舍,老人不再说啥,两只手绞啊绞的,一声接一声地叹气。静静地坐着,两人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
有一天,王文华迟疑地开了口:“我心里头结着疙瘩。”
“是我对不住他们。”冯志远慢慢地说,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就有了泪光。
王文华眼圈一红,转身出了屋。几天以后,一张证明寄到了上海。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千年不变的诉求,料是古难全。
乡村中学里的土豆白菜汤泡米饭,一吃就是43年,他教过的学生有1万余人。有的已经是北京大学的教授,有的是农民,但从他们心里,流淌出的竟是同一句话:“冯老师,您给我最多。”
冯志远1953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又在上海执教多年,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受欢迎的程度是可以想见的。
作为鸣沙中学(现中宁二中)教师队伍中不多的大学毕业生之一,冯志远一口气教授了语文、历史、地理、俄语四门课,由于课程表排得太满,冯志远走路都小跑着。
“睿智博学”是学生对冯志远的共同印象。73届高中毕业生刘世德对送别冯志远的情景至今不忘。
刘世德在鸣沙中学读高中,高二那年,成立不久的关帝中学缺老师,冯志远调了过去。
学生舍不得自己的老师,冯志远也舍不得这群朝夕相处的学生。从宿舍到校门口,100多米的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一个多小时。摸摸这个的头,搓搓那个的手,步子就是迈不开。有几次,狠狠心都上车了,不知道被哪个学生拽住了衣角,只得又下来。
刘世德说,听冯志远的课,耳朵听“刁”了,以后,再没有听出这门课的味道。刘世德大学毕业后,又回到鸣沙中学当老师,他采用了冯志远当年的授课方法,很受同学们欢迎。这时候,这种授课方法已经有了名字,叫情景教学。
84届高中毕业生万瑾被冯志远叫到职工宿舍之前,打死也想不到,将来自己会当秘书,端的饭碗跟文字有关。那时候他各门课程都不错,成绩没下过前10名。就是语文拉后腿,从来没及格过。
冯志远那时候教历史,每堂课都把学生们调动得神采飞扬。但冯志远和万瑾的这次谈话,却跟历史无关。“我知道你语文学的不好。”一开口,冯志远就不客气。
从此,住校的万瑾每天晚上10点钟学生宿舍熄灯后,就跑到冯志远这儿学语文。冯志远看不见,万瑾就先把课文念给老师听,老师再逐段讲解。若是古文,不用念,老师会一边吟哦一边讲,万瑾也不知道怎么就开了窍,往往老师讲完了,自己也能把这篇古文背得八九不离十。
在一心向学的冯志远眼里,所有的学生都是可爱的,轻易不肯弹一指头。鸣沙中学64届毕业生刘天龙无意间一句话却把冯志远惹下了。
正是低标准时期,吃都吃不饱,又觉得俄语枯燥,刘天龙就跑去找冯志远:“学这东西将来能用上用不上?”
温文尔雅的冯志远勃然变色:“知识都能用上!”
此后,一向不爱麻烦人的冯志远开始“麻烦”学生,隔三岔五叫他们帮自己买个吃食。那时候肚子饿,学生总会在路上吃掉一点儿再给老师拿回去。拿回来的是多是少,冯志远也不过问,下次,还让去。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评职称的时候,刘天龙尝到了外语学不好的苦头,又对冯志远讲:“真后悔没听老师的话。”
老师的态度和20年前一样,让他始料未及。“责任不在你,是我没教好,”冯志远像个孩子似地红了脸,不停地自责,“你想学,我现在教你。”
关帝中学93届高中毕业生王泽娟多年之后,创办了启洋英语培训学校。说起冯老师的好,她说:“冯老师对自己的学生,从来都是鼓励,他看到的只有优点。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做得没有像老师那么好。”
她谈起了自己的同学孙斌。孙斌从小不爱学习,一摸书就打瞌睡,可冯老师和他之间依旧亲若父子。眼见学不出个结果,家里人想让孙斌早早回去种地,冯志远坚决不让,非要孙斌学至高中毕业。毕业了,又百般叮咛,要孙斌学一门技术。孙斌依了冯志远,到银川八一汽修厂学了汽车修理。
对孙斌的教育是失败的吗?没人跟老师探讨过,但在随后的采访中,记者跟孙斌谈起冯志远,他一直在不自觉地重复老师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关键是勤俭本分,要做好事。”
当我们面对少数人把自私自利、损人利己视为寻常,把无私奉献看作是傻瓜,把弄虚作假看作是聪明,把诚实守信看作是愚昧,把挥霍浪费当作时尚,把勤劳节俭当作过时,失去了最起码的公共生活准则的时候,我们其实是知道的,冯志远对孙斌的教育,也是成功的。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随着眼前越来越模糊,冯志远的学生开始搀扶着老师走上课堂,可他能“听到”每一位学生,“听到”了他就笑
早年,冯志远被确诊患有视网膜色素变性。
这种病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不能劳累,冯志远没有做到。
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冯志远的眼睛已经“不济”了,但他的心,依旧被学生牵着,怎么走也走不出课堂。于是,他开始借助放大镜给学生批改作文。一字一句,一行一段,都是深情。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随着眼前越来越模糊,放大镜也用不成的时候,他不再教语文,只教历史。昔日门生刘天龙不放心,问:“这东西,你敢教吗?”
历史都在他的心里,所以他敢。而语文是常改常新的,他怕误人子弟。
那几年,每到上课的时候,他的学生会飞奔到冯志远的宿舍,把老师搀扶到课堂上。农村的娃娃都内敛,开始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就在前头牵着冯志远的拐棍,一步一提醒,慢慢地走到教室里来。
每次都一样,人还没进教室的门,那声“老师好”就已经迫不急待地响起来了。冯志远看不见,听力却出奇地好,他能“听到”每一位学生,“听到”了他就笑。
遇到课本上写得最近的历史,学生们会在头天晚上,先朗读给老师听。冯志远记忆力惊人,听一遍,就记下了。
第二天的课堂上,这段印在纸上的枯燥文字,在冯志远的讲授下,又变得生动鲜活。他口中的历史,不只是历史,还是人生,是社会,是国际风云际会,是民族成败兴衰,是做人,做事业的大道理。
冯志远不是“天人”,有限的积淀,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把薄薄几页新添加的历史知识讲得那么生动,这还要感谢冯志远形影不离的“生活伴侣”———收音机。
冯志远有听收音机的习惯,特别是失明后,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听广播。冯志远的专职“修理工”刘天龙,光给老师修坏的收音机就有十几部。
冯志远没有评上职称,至今每月少拿几百块钱退休金。这讲台是按课堂上的45分钟计算的。事实上,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冯志远的学生还在陆陆续续走进大学
1999年底,王文华调到关帝中学当校长,没事儿常到老人宿舍坐坐,问个寒暖。
有一次,和冯志远聊着,不经意间看到了他的工资条,发现冯志远的工资才600多。
“咋这么点儿?”王文华吃惊地问。
“不少了。”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是冯志远所不经心的,那就是他自己的利益。
据冯志远自己解释,是因为上讲台的时间少。这个讲台是按课堂上的45分钟计算的。事实上,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冯志远的学生还在陆陆续续走进大学。
为了方便对冯志远的照顾,学校为冯志远安排了带套间的宿舍,王文华到任后,又让人在冯志远的宿舍里安装了坐便器。在中宁农村,那是“最高级”的住房了。
每年新生进校,班主任都会在第一次主题班会上,讲冯志远。然后,会有学生住到冯志远宿舍的外间。也怪,住在这里的学生,没有考不上大学的。
王泽娟和其他三名女娃在这里住了3年。在她们前边住的是姐弟俩,都是考上大学离开学校的。王泽娟四人,也上了不同的大学。在王泽娟们之后,又住进来两个女娃,也上了大学。
说起当年,王泽娟开始捂着嘴吃吃地笑。
那时候调皮,常会翻开手里的历史书、地理书,冷不丁出个难题,考考老师,却怎么都考不倒他。
每晚给老师念书的时候,也会突然说,有个字不认识了。冯志远就会让她把这个字前头的半句和后面的半句念出来,再告诉她,中间这个字念什么,怎么写。
这群女娃天天在冯志远宿舍里学习,老师就知道了每个人的特长和潜力所在。
有一天,王泽娟发现桌上多了几本英语教材和几盘英语磁带,一看,是大连外国语学院的函授大专教材。原来,是冯老师听广播知道那儿卖教材,叫孙斌到邮局汇了款。
“你发音好,又喜欢,就学英语吧。”冯志远说。
这以后,王泽娟就经常收到冯志远为自己买的英文读物,她不知道这些读物花了老师多少钱,也没问过。她知道的是,老师的一套中山装从冬穿到春,从春穿到夏,听说已经穿了十几年。
冯志远开始监督王泽娟背英语,每篇课文都背。
进了大学,当同学们发现农村来的王泽娟哼的是猫王的英文歌,能流畅地读英文原著,都不相信是真的。
“不闻大论,则志不宏;不听至言,则心不固”,冯志远带给自己学生的,不光是他的学识,还有那种难得的道德境界和精神情操。
“没有他,就没有我今天对人生的感悟。”开办了10年英语学校,王泽娟的身上还是一股儒雅之气,没有商气。她觉得,这也是冯志远给的。
农村没啥好吃食,偶尔哪家包个饺子,这家的娃娃就会急巴巴塞上一饭盒,撒腿往学校跑。西北的冬天多冷啊,一两个小时以后,等冲进冯志远屋里,早凉了。老师,您一定“听到”娃娃失望的眼神了吧
失明以后的日子冯志远也不寂寞。一向喜欢写诗的冯志远更加勤奋地创作,有新体诗和旧体诗。成篇了,就让学生代他抄在小纸片上,一张张地收起业,收集多了,再找两张硬纸作封面、封底,用针小心缝好。
“祖国,收下吧,我的心的献礼;曾有过多少啊,您的儿女,爱您胜于自己……”59岁的刘天龙,还依稀记得这样的词句。
每年的春节,如果有学生去晚了,见到的就只有铁将军把门。老师早被学生接回家了。
想出门的日子,告诉学生,也就什么都有了。1987年夏天,王福海去看冯志远,老师说,想去沙坡头。在沙坡头,王福海花2元钱请人为自己和老师照了张照片,又花5毛钱请人寄给自己。
那张照片,冯志远摸了又摸,乐得像个孩子。
近10年间,他在学生陪伴下,去过宁大,到过北京,“听”了太多太多的地方。自己学习和工作的地方,他们那么热切的希望,老师都能走走。
2001年,一直多病的冯志远给远在长春的妹妹冯宝珍挂了个电话,说:“来看看我吧,晚了恐怕就见不着了。”
几天以后,冯宝珍到了宁夏。发黑的墙壁,洒了一地的菜汤,这个哥哥嘴里“条件很好”的宿舍,令做妹妹的泪如泉涌,执意要把哥哥接回老家。
可能是为了感谢大家对冯志远的照顾,临走这天,被一批又一批学生尊称为宝珍姑姑的冯宝珍掏出500元钱塞给刘天龙,像冯志远老师当年那样,刘天龙勃然变色;
也是这天,宝珍姑姑掏出200元钱塞到王泽娟手里,这个一向心直口快的女子咬着嘴唇不作声。车门关上的一瞬,奋力一扔,把已经汗湿的卷成一卷的200元钱扔到车上,继而泪流满面。
宝珍姑姑,不是你想的那样。
“德化于自身,德化于本职,德化于社会,”冯老师,他其实给了我们太多太多。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10 16:11:0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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