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冯志远怀着一颗应该被淹没在同辈以及晚辈竞争之中的心情,收拾好行李,匆匆告别妻子,他的名单将从上海教师的名单中抹去,支宁教师的名册中增加了他的名字。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宁县鸣沙中学将是他工作的地方。鸣沙这个名字他挺喜欢,他要让沙粒鸣叫,让桃李满天下。这地方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南部是丘陵地带,北部有一座七层高的古塔默然无语,在河岸边傲视着一切。学校到处是土地,校舍与农舍一样,都是像用刀切成的如豆腐块般的黄泥小屋。尽管如此,他还是轻轻吐了一口闷气。
冯志远从上海到宁夏的缘由,我始终不想说,也不愿说,更不敢说。假若在鸣沙中学整治冯志远的黑材料时,我要透露了这件事,冯志远会遭到无以言状的灾难。既便是今天说出来,也难免会在他的人品中产生伟大与渺小的比照。
冯志远应该留在上海,留在妻子身边,他是1953年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又患有视网膜色素变性疾病。这种眼部的疾病怕劳累又怕风沙,可是他偏偏寻找与选择了距上海千里之遥的鸣沙。仿佛营造出一种什么也不必承担的轻松和活泼。冯志远并非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这是他苦思的结果,他知道他只能走这一步。在上海市南中学的动员教师报名到大西北支教的会后,冯志远递交了申请和决心书,他报名去大西北,这无疑使同行们对他刮目相看。
冯志远的妻子不能理解他的这个举动,她恨他。甚至不能原谅他。其实冯志远当时处于无奈。学校里被划成右派的人曾与他慷慨激昂谈论过时势、文明及文学。他有被划成右派的可能,最要命的一点是有一个组织的名单里莫明其妙地有了他的名字。这件事情是真是假,谁也没有证据。冯志远知识渊博,气势足,有雄辩的口才,面对这种尴尬的处境,他无法申辩。像冯志远那样刻苦而又文才横溢的人才,应该是他所处时代的无上骄傲。他周围的人应珍惜他。尊敬他。然而,文明中充满了缺憾。那些不学无术的人,那些想超过他又无法超过他的人,甚至有些领导,都怕冯志远的才华会鹤立鸡群。取代他们必然是迟早的事情。因而冯志远被视为异类,人们排拒他,糟践他,毁坏他。起哄、贬损、谎言越传越真。这一切都起源于与文明背道而驰的自卑而狡黠的觊觎心态。受害者只能让人随意贬低,而又无处说话。冯志远太出色了,也很响亮,他能随便呤出一首绝句,他的笔墨让周围的人显得寒碜,尤其是使那些无法自立而又知识贪乏的人在许多场合中感到狼狈。这不免引起有些人的嫉恨。冯志远起初很坦然,也很潇洒,你们说我参加了某组织,压根儿就没那回事。至到校长找他谈话,他才感到事态严重。那可是国民党的青年组织,就凭这一点,处死你都不在话下。冯志远害怕了,至到今天这件事的真实性究竟还是要划个问号的。当冯志远老师给他的得意门生讲述这件事情时,悄悄说,你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冯志远在宁夏工作43年,终于患脑梗塞躺在床上了,他被选为吉林和宁夏2005年十佳人物。中央领导指示学习他。宁夏区党委研究贯彻落实意见。中宁宣传部部长,县委常委李毅多次邀我写一写冯志远老师的回忆文章。我想,我们还是尊重实事。让人们了解这段刻骨铭心的历史,正是这段历史重新塑造了一位了不起的人。当时学校里要抽调支宁的老师,而上海人是不愿到宁夏的,他们对大西北并不了解,但他们认为宁夏是荒凉的。冯志远为了生存,为了把他所学到的知识传授给他的学生,他来到了宁夏。
这是一种真正精神上的孤独无告,对于一个文化人,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他既不敢告诉同事,又不敢告诉妻子,他憋着一口闷气离开了上海。
一种难言的孤独将伴随他的一生。他要洗去人生的喧闹,寻找无言的角落和依托,离上海越远越好,到那个能听到沙子鸣叫的偏僻地方去,让灵魂在文明中寂寞无声。他无情地剥除着自己身上那种不同凡响的异己成分,他觉得必须习惯于淡泊和静实。我读过冯志远老师用硬纸片写成的诗,很有文才。但是,很少有人目堵过他的诗,他总是羞涩的将卡片夹在书中,那些卡片是用香烟盒,火柴包装盒制成的。他不想也不敢把自己的诗发表出去。他要隐居在这个文明的世界里。冯志远变的成熟了,没有了那种在大学里登台演王子哈姆雷特的张扬。他彻底脱胎换骨了。他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苦难煎熬。他具有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颜观色的从容,一种不理会哄闹与偏激的淡漠,他以无须声张的厚实,挺胸昂头的姿势,出现在任何一个课堂上。他走路的姿势是昂首挺胸,步子迈得高走得踏实,任何一位盲人也走不出他那样的步子。
社会演进过程中有三个关键词:蒙昧、野蛮、文明。这不仅是人类早期演进的三大阶段,至到今天,蒙昧和野蛮不仅依然存在,而且时时滋生。这就决定了文明的传播是一个艰难困苦、甚至是忍辱负重的过程。一片传播文明的碎片在蒙昧和野蛮的践踏下已经碎得于心无愧了,他无法在高雅的殿堂,却可以在农村落脚,只要是陶片,即便被人踢来踢去,仍能铿然有声。今天,冯志远老师的亮点被人们发现了。他就像文明的而又闪光的陶片一样使人深思。我不愿用松柏比喻先生的坚韧,也不愿用秋菊雪莲去比喻先生的独傲。我觉得先生是一块充满生命绿意的陶片。任花季深深喧嚣纷攘或纷纷落红;任群鸟圆润雨腻云香;任飞鱼阔水翻浪;那块陶片像春天的柳枝摇曳出一丝鹅黄,一抹嫩绿,显现着倔强的绿意,只有教书使先生童贞如初心热如初,纵然是寒凝天边的落雪之夜,先生仍无怨无悔的以赤烫之浆浇灌不死的信念塑造着学生们的筋骨。先生不强求呼朋引类飞觞醉月的浮华,却把亦歌亦泣的饱满情怀和那淡漠的每一个日子给了他的学生。人生的美妙常常是在淡泊中才能体悟到的。陶片的价值是镶钳着生命的绿意。对于许多人耒说,生活中缺乏的不是对理想生活的追求而是对现实生活的承受。欢乐固然值得颂赞,痛苦何尝不值得颂赞,面对现实要承受现实。选择文明,这便使蒙昧、野蛮孤立几分。生命在黑暗、龌龊、卑鄙、虚伪与光明、纯洁、崇高、真诚中游荡时,全在于人的选择。冯志远先生的选择使他如一块碎片般的凡人显示出他伟大的人品。他在平凡的岗位上以他平凡的人格与操守,尊严与责任刻写着他人生的丰碑伟绩。
今天,我们应该整理一下冯志远所留下来的诗。他对我说过,英国有一位诗人的诗,全世界都没办法译,他等待着有人译成俄文,他再从俄文译成中文。可惜那个70年代是看不到俄文书籍的。
1968年,全国进入“复课闹革命”时段,我在鸣沙中学上学,冯志远给我们教语文,他的思想风韵影响了我的一生。有一次他讲毛泽东语录:不破不立时,他专门讲到了“立”。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拿什么去自立?我告诉你们,是知识、德行以及对生命的理解。这句话成为我一生的座右铭。“立”的过程就是铸造自我形象的过程。能否“立”起来,要看知识。但知识只是基础,汇入群体的关键是靠德行。知识决定能力,德行决定着人的文明程度与人品操守。而对生命的理解是一个更高的境界。生命不是向上,就是坠落。宛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思进取就会落伍。生命要不断向上提升,要将生命的小宇宙装点成灵光绰绰的世界。让生命发光生辉。
1969年,冯志远这位深受学生喜爱的老师,遭到一些老师的诽谤和攻击。说他有作风问题,说他走白专道路。那年学校里来了一个漂亮的白老师,她出身于高干家庭,而且是一位多言善语的好姑娘。她与冯志远交谈几次后,便与冯志远老师一块做饭,一块畅谈。这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老师,她给冯志远的生命增加了一道亮丽的幸福。为此,学校里沸沸扬扬,结果是群起而攻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文明的缺憾。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交往在那个年代被看作是大逆不道的。那些年,中国人整人的杀手锏:一是政治问题,另一个就男女作风问题。于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上,老师留给我们提问的时间里,学生便根据某些老师的授意问一些与作风问题有关的词语。比如:情投意和,眉来眼去、一见钟情……冯老师一一作答。冯老师仍满面春分,他说这么简单的成语大家都不会,大家确实要努力学呀。其实他表面笑哈哈地解答着成语,他心里肯定被刺痛了。老师开会公开批评他,自己的学生干么掺合在其中呢。我是一个喜欢知识的人,我的作文常常被冯老师当作范文朗颂给同学们听,冯老师想让大家知道,知识是有用的,你们中间的人能写出这样的作文,你们也应该努力。很快,那位漂亮的白老师被调走了。她是含泪走的。蒙昧、野蛮、不仅仅存在于大都市,也存在于乡村的学校里。要让文明取代蒙昧与野蛮这将是冯志远老师的一个心愿。他15岁时就患眼病,随着他大量地阅读以及认真细致地批改学生的作业,视力变得越来越差,视野范围也越来越小。常常借助于放大镜批改作业和看书。到后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凭记忆给学生讲课,正是他的这种对教育事业和传播文明的执着,激励和鼓舞了一批奋发学习的学生。
1977年我从宁夏医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关帝地区医院工作,冯志远老师就在关帝中学教书。当《安徒生童话》在中国出版后,我便买了一本读起来,我去与冯老师谈起这本书,冯老师很高兴,他让我给他买一本,他要寄给他儿子看。冯老师是一个讲真话的人。他说:皇帝的新装这个故事真好。中国人说假话搞运动多么像围绕在皇帝身边的人,看着皇帝光着身子,却说他的衣服很好看。他高兴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可以看到俄文版的书籍了。那些年物资比较紧张,想买一个麻袋都买不到,我便到粮站给他要了一个,只要拿一只烂麻袋就能换一只新的。他要我给他弄一个胎盘,说是他妻子很需要那种补品,我便将胎盘烘干给他拿去。冯志远老师牵挂着他的妻子和儿子。我曾问过冯老师为什么不回上海。他说:妻子不能原谅他。他对我说,他始终没有给妻子解释过他为什么要到宁夏来。现在,在宁夏呆得时间长了,觉得宁夏很好,他也感到生活很幸福。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爱上了教师这一行。冯志远老师一天只吃一顿饭,如果灶上是稀汤面,那么,他便将点心泡在汤面里吃。有时他到饭馆里去吃一个肉炒菜和一碗米饭。学生经常给他端饭、端煤、辟柴、生炉子取暖,给他洗衣服,让他感到了人间的温暖和爱,他确实不愿意离开这块美丽富饶而又使他幸福与快乐的地方。
当我的第一本书由新华出版社出版后,我便给他拿去了一本。他接过我递给他的《新闻与散文——新闻写作漫谈》这本书,他很高兴,也很惊讶,他的脸变红润了,眼睛里竞含着泪花。他说你们的成功就是我的幸福。是的,冯志远的胸襟和风韵足以映照清流,风范百世。他热爱宁夏这片热土,他培养的学生太多了。我于1983年当了院长,冯老师教导我要继续学习,掌握知识,要有德行,有胸襟和气度。这些话他十几年前就给我们讲过。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大家都很忙碌,都分别在各自的圈子里,老师听到学生的某一点成功就感到幸福,这实在是非常难得的。新鲜感和兴奋是不能当作幸福的,这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心情燃烧。关键是人的心灵中有一种瞬间的冲动,使人有一种欣悦之感,这种感觉在我们的身体里流动着,长久不衰地滋润着我们的生命。使我们慢慢品味、享受和收藏着。冯志远虽然卧床不起了,他一旦想起宁夏这块热土以及在这里受过他的熏陶而成才的人们,他会流出幸福的热泪,他应该受到社会的重视,让他幸福地安渡晚年。不要在文明中掺杂不应有的缺憾。
冯志远是一位传播文明的人,他走到那里,都将文明传播到那里,他是一部“活字典”。我们上课时的提问,无论是生字或词句都没有难住他,他总是能准确地给予解释。他为自己树立一帧风景,他没有埋怨社会,克制着脆弱的思念,过去曾有的雄心壮志全被蹉跎岁月化为幻影。他紧攥传播文明的信念充实地一张又一张地在硬纸片上密而疏地书写着大字。他用他心灵的智慧照亮了一班又一班学生的心灵。在他的身上竟然没有一丝虚伪和敷衍、牵强和世故。他用文明与我们呼吸与共,相牵相连,与他接触使人感到踏实与真诚。他带给我们春风般的温柔,夏天里的朦胧,秋意般的矜持,冬雪般的洁白。痛苦的等待已被纯真唤醒,尽管他苦涩的人生令人割腕,他仍然是一个文明的传播者,他为传播文明哪怕血液流尽也不后悔,当和谐社会的文明之树硕果累累令人赞叹之时,那鲜红的果实里盛载着先生呕心沥血的鲜红色泽。文明的血浆流淌在我们的血脉之中。让我们像先生一样,为传播文明而感到自豪。为传播文明而努力!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10 15:59:26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