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已经很近了。在家的时候每年这个时节都要去看爷爷一回的。然而今年我又无法回去了,好难过。并非要表什么孝心,只是有好多话想跟爷爷唠唠嗑。
爷爷住在远远的山里,该有六年了吧。一抔黄土,几个石块,那么简陋的地方,可尚还安好。
爸说爷爷是给咱看家哩,保佑子孙后代兴旺发达。我知道爷爷是个好老汉,最会看家了。
爷爷是陕西老汉。八十多年前,家乡闹饥荒,死了好多人,爷爷离开家乡讨饭,遇到土匪被抓去当壮丁,几番辗转后来到宁夏,给人家做苦劳力,后来学了门皮匠手艺自己才渐渐繁荣出一个几十口的大家来。我时常想,这样长的路程坐车怕都要两天呢,爷爷是怎样一步一步走来的呢?而故乡的路,我至今没有去过。
爷爷是个土老汉。印象中爷爷一直是中山装,老汉帽,一根拐杖。土到不能再土。爷爷不会打麻将玩牌,不会溜猫溜狗,最大的爱好,也只是喝两口熬得浓浓的砖茶抽两口粗粗的卷烟。后来街面上都卖香烟的时候,爷爷还是习惯抽卷烟,偶尔说抽抽人家的洋烟,可抿两口,就说不够味,没有卷烟叶子好。再后来好多老人开始走上街头扭秧歌锻炼身体,爷爷不去。在家里拄着拐杖联系走大步,“驾、驾、驾”,一步一步很有精神,有时对着大衣镜慢慢举胳膊伸腿舒展筋骨,我们就笑他:爷爷赶时髦哦。他就笑着骂我们一句,不练了。电视里花里胡哨的电视剧爷爷总看不大懂,但眼睛却很亮,隔老远瞅见演战争片就说:日本鬼子是坏松,好坏坏地呢!和我们一起看少儿频道,就冲着主持节目的鞠萍姐姐乐:你们的普通话都说地不好,看人家这丫头长得多漂亮,普通话说得真个好!
爷爷的巴掌很温暖。记忆里爷爷的手掌宽厚柔软,总是很暖和。冬天放学后我的双手总是冰冷冰冷的,就往爷爷的大手里一焐。小时候贪吃,胡乱吃些东西就闹肚子疼,总是爷爷耐心地给我揉肚子,一下一下,慢慢就好了,胜过现在的灵丹妙药。至于头疼、眼皮疼什么的,爷爷都会有招儿治,这儿揉揉那儿捏捏就好了。不过爷爷的巴掌有时也会很吓人。十来岁的时候老跟弟弟斗嘴,有一次吵翻了天,拉都拉不开,爷爷说你悄悄的,我犟嘴说不是我的错,爷爷很生气地给了我一巴掌。弟弟见势不妙当即溜了,我当即就懵了。爷爷以为我跟他犟,又一个巴掌。我哭了,还是不走,依旧犟在那里。爷爷说你个疼丫头,跟爷爷告饶不就不挨打了么,我还硬着嘴说我没错干吗是我挨打我认错!爷爷叹口气,说犟松棒、犟松棒。我知道爷爷心疼了,因为他坐在那里生了半天闷气。从此爷爷再未打过我。即使爸爸要打我他也护着不让打。
好多人说,老人是家里的宝,家有老人干啥都安心。在年幼的时候我并不怎么明白这话,只是觉得爷爷是我们的保护神,跟爷爷在一起就一定会很安全很踏实。那时候的我体弱多病,睡觉老梦魇,常常在半梦半醒之中胡言乱语,然后发烧头疼。每次我一清醒来就立马光着脚丫往爷爷的屋里钻,爷爷就把搂在身边的弟弟支开,让我躺在他身边睡。我说爷爷不要拉灯,一拉灯我会看到好多鬼。爷爷说不怕有爷爷在呢,然后把大手放在我脑门上,于是我就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一夜再无恶梦。
不过跟爷爷一块睡觉也是有条件的,要当好孩子,跟爷爷一样早起。当我们犯懒病赖床时,爷爷就拿起拐杖往床上一扫,几个猴精立马鲤鱼打挺地跳了起来。
当然了,我们老爱抢着给爷爷做事。比如爷爷洗脸时常把他的假牙取下来洗,我们就趁他擦脸的功夫把假牙藏起来,爷爷找不到就生气,瘪着漏风的嘴叨叨:特马勒屁,把牙拿出来!我们就故意嬉皮笑脸地说:爷爷说啥,我们听不懂!直到爷爷那出拐棍,才老实。再比如爷爷要抽烟,我们就抢着点烟,擦火柴,爷爷忙着急地喊:去去,胡子给我燎了。爷爷特爱惜他的山羊胡。平日里姑姑伯伯们来看望爷爷,带来好多好吃的点心来,爸妈就警告我们:这是给爷爷的,不许你们动!背过爸妈,爷爷还是疼惜我们几个馋嘴猫,把点心分给了我们。夏天放学的时候,路边开满了一树一树的刺玫瑰,我每天回家都摘一朵,然后回家插在爷爷中山装的口袋里,说爷爷当新郎倌喽!爷爷就乐,用浓重的陕西口音骂:特马勒个屁,跟爷爷开玩耍呢!
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在和爷爷在一起的最后那一年,我正在高考,没空陪爷爷说话,还总是埋怨爷爷唠叨,直到有一天下午放学,却怎么也找不到爷爷了……
那一年,爷爷九十整。
而今宁夏很少再见到刺玫瑰了,那种艳丽又带着土气的草花带着儿时的欢乐一起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了。但是,每到冬季我的手还是会很冰冷,漫长的黑夜里还是会害怕,梦魇的时候,我就在心里使劲念:爷爷、爷爷、爷爷……可是,爷爷再不会来安慰保护我了……
我想我是个幸福的孩子,因为我跟爷爷呆过这么多年,有爷爷宠有爷爷疼。
我想我不是个幸福的孩子,因为我最终没来得及把大学通知书让爷爷拿到手里看看,因为这么多年风雨艰辛我再没有机会向爷爷诉说。
其实,我是个不肖的子孙。上学在外这几年,很少回家,到爷爷那儿给他磕个头。我给自己找借口,有好多好多重要的事情要忙呢,抽不出时间来。可是,可是为什么我总在梦里见到他呢?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2 0:08:31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