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宁南劳工》

版块: 联谊版块 中卫街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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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南 劳 工(小说)
李海潮
  
宁南,指宁夏南部山区西海固一带地理。80年代初期,土地集体所有制被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取代后,川区农村砖瓦匠、木匠、电焊技工及一些富余农民,把家安顿给老人妻子,打起背包到宁南一带包工挣钱。我写的故事,里头有我,也许有你的形象或记忆。故事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苏格昨天半开玩笑地对陈师傅或华子说了句什么话,今天下午临散工时,他就约来了两个女人。
苏格是回民,是乡医院会计苏达升的大儿子。有一米八高,整体看很魁梧,背微驼。他18岁结婚,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大。乡政府距县城有150公里路,苏格在县城上了三年高中,大学没考上就灰溜溜回到了老家鸦儿沟乡鸦儿沟村。苏格回村没半年就结了婚,这个庄子上的男人都做买卖,贩羊绒,贩电子手表,他也猴急火燎地跻身这个行列,有挣有亏,挣的时候全家喜笑颜开,媳妇穿金戴银,亏的时候两三年喘不过气儿来,媳妇一唠叨就被男人打得鼻青脸肿。按苏格深有感触的话讲,这年月什么都难做。哎,你不知道,常人受不了的苦我受了,常人没玩过的我也玩了,啥能赚钱我干啥,就差贩猪娃啦!
苏格豪爽的语气中透出点淡淡的忧伤和失落。
华子是汉民,他边编织钢筋网边听苏格诉说,不敢多插嘴问什么,生怕与苏格不对脾气,挨揍受辱。
华子来鸦儿沟打工还是乡下娃娃吃挂面——头一遭。18岁的人啦,还从没出过远门。他在川区县城上台阶一样念完高中参加了高考。就因为数学试卷中一道几何证明题楞是没做出辅助线,这道12分的大题没完成。他担心录取中被别人挤兑!
华子是个不服输的人,他就去找舅舅干活儿。舅舅是一个八级木匠,在宁南山区做木活儿已有20年之久,经常给机关单位做木活儿,与这儿的单位领导混熟了,所以近年包一些不大不小的土木工程来承建,如翻建乡村医院,新建中小学,新建清真寺等等。一来二去,与当地阿訇也关系甚密,所以有攻不下来的关节,当地阿訇出面说情就引刃而解啦。
华子来到舅舅家,舅舅正在和煤饼。舅舅说,我总认为你今年能考上。华子说,就因为那道证明题,下了考场突然想起延长一条底线,与另一条相交,就很容易破解了。舅舅说,你也还小,山里的活儿重,条件又艰苦,我担心你力不全,落下个残废,我于心不忍。华子知道舅舅说这话的用意,他就接过舅舅手中的方头锹捣煤泥,他干得很卖力,一会儿背心全湿了。华子爱表现,又与表妹、舅舅一块儿把煤饼摊在院子里。此时天已擦黑,华子吃完饭还不急着回家,他要等舅舅答应他才回。舅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最后把烟蒂扔在地上说,嘎子,那舅舅作主带你走,快回去收拾行李吧,再带点书,万一今年走不了明年继续考。华子这才忘了疲劳,满心欢喜地走了。
就这样,华子和舅舅等十多个匠人小工坐着55型拖拉机,连续跑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了鸦儿沟乡卫生院工地。由于一路饥渴与颠簸,他的骨架快散了。站起来双腿发麻,腰脊也酸痛,脑子晕胀。舅舅与苏达升联系,腾出一间大点儿的房子,在砖地上铺上干草,再铺上自备的褥单被子,就组成了通铺大炕!
                    
开工头三天是拆除破旧的医院房屋,第四天开始清除坍塌的屋梁、椽子、瓦砾。鸦儿沟的山风很大,夹杂着尘沙向民工袭来,有时真睁不开眼,呛得人直咳嗽。等到散工时,鼻孔、耳孔,灰尘沙土塞得满满的,嗓子干涩得快要冒烟……
可是等清理完旧屋残墟,一个平展光洁的场地腾出来,大家的心情才舒朗起来。这时,工地上一下子涌来许多山村闲着的女人,也嚷着要干活儿。包工头堵住入口,但工地上有人托关系填进了许多当地的民工,如院长的侄女子翠花儿,医院大夫的女人海芳,医院会计苏达升的儿子苏格……
华子刚来山区水土不服,更兼时令已是夏末秋初,工棚阴暗潮湿,他便开始屙稀,十分钟上一趟厕所,每次只是那么一点点,但又无法坚持。好不容易捱到中午散工,匠人和民工去打饭,华子夹紧屁股朝临时卫生院跑,翻过一条条山沟,跃过一道道土墙,他抄捷径来到住院部。
不凑巧,老大夫下班了。华子就请首次见习的小姑娘来打针。小姑娘与华子年龄相仿,还没给男生打过针,她支支吾吾有些害羞,反复说等下午上班大夫再打,她怕打不好伤了华子的神经,曾经有打针打瘫了的人!但华子是不远千里来山区搞副业挣钱的,耽误半天工少挣2元钱,他一天才挣4.3元钱呀,不行,他得鼓励这个小女生来给他打针。他说,你把屁股分成四分,你就在外侧上拐角打一针。小女生笑着摇头,华子就解开裤带,小心地往下褪裤子,一边焦急地说:求你啦,赶快打吧,救人要紧,别怕,打坏了我不怪你。小女生这才吸上药水,看中屁股一针扎下去。扎得很深,华子抖了一下,但华子没哎哟,华子等小女生拔掉针头,满意地说,你的针打得真好,一点儿都没觉得疼,小女生咯咯咯地笑着,华子沾了光似地交了注射费,说声谢谢出了屋子。后来几天,华子天天中午按时去找小女生打针,小女生就当仁不让地给华子打针了。
华子病好了,要和其他民工一样挖地槽。鸦儿沟的土质不比华子熟悉的川区的黄土或沙土那样容易入锹,这儿的土质是酷似石灰岩那样的白僵土,土中有碎石子、沙粒,还有其它杂质,粘合凝结在一起非常坚硬。华子想,如果这种土拉去烧砖肯定比钢铁还硬;如果拉去铺川区学校的操场,经雨一淋,肯定比水泥板还耐用!挖地槽活儿重,工头按包工计酬,挖得多挣得多,挖得少挣得少。华子试着狠命地往下挖,便感觉在挖水泥板,除了留下一块核桃大的小坑外,真有些得不偿失。用镢头刨,土屑乱溅直冲脸颊,每次也只刨出山芋片大的一块土!毒花花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脚下的地面反射出刺眼的光,汗水浸透了破旧的衣衫,穿半袖的民工胳膊晒得黑红,因体内缺水开始起泡,汗毛上蓄了一层灰尘。



华子在30多个民工中年龄最小。几天下来,白皙的皮肤也晒得不像样子,更别说到穷山僻壤的鸦儿沟工地上来受苦。工头对华子说,是你舅介绍来的吧?怎么样,屎难吃,苦难受吧?挖地槽好受还是念书好受?你舅说让你来锻炼锻炼,这地方是你来的吗?这里比劳改农场还艰苦!千日苦好受,一日苦难受哪,你看看顺生他们,都是风吹雨淋挺过来的。
华子真的受不了。下午吃饭时,大家因为抡了一天洋镐、镢头,又累又饿,排队打了面条拣了土坡石块席地而坐,唿啦唿啦吸食起来。华子很快吸食一碗。也许面条太烫,快速盛在胃里不服,哇一下全呕出来,民工们就端起大碗往远的地方挪窝再吃。舅舅说,娃儿,你还没干服,吃饭别太快,再干几天就不吐了。说完舅舅用锹铲来沙土把呕物盖了。
工地上各工区的匠人陆续到齐。四个木匠开始把一条落叶松圆木架起来,焦急地用沙轮打了锯齿,用人力扯大锯。那一上一下的锯齿带出许多木屑,锯开的木板支块石头晾晒着,散发出松脂油的味道。电焊工陈师傅是从川区请来的,他要制作人字形钢梁屋架,还要将车轮样圈着的螺纹钢用手扶拖拉机拉直,按尺寸剪断,制成打圈梁的方形内筋,还要指导小工们绑扎空芯板的内框。瓦匠们分组拉石块砌墙基,那串梭不断的汽车、拖拉机、人力车,使整个医院工地渲染得如同沸腾的大锅!
也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华子从运石砌墙组调配到电焊工组。这个组在全工地最舒服,体力消耗小、技术要求高。舅舅对工头推荐华子了,华子就停下抱石头,拍拍身上的土按工头指的方向和目标,去找电焊技工陈师傅。
华子虽然学过高中物理,但实际操作不一定破窍。断钢筋和绑钢网都得从零开始。也是在这个时候,华子和苏格同时成了陈师傅的弟子。当然陈师傅也对工头讲过,干钢筋工必须给我选两个读书多、脑子灵的青年人。工头挠着头,全工地排过来挑过去符合条件的只有苏格和华子。因为他俩学历高,都是高中毕业生,都学过数学和物理,在计算和制件上悟性好,更重要的是挑选的这两个人,一个是木工组工头的外甥,一个是医院会计的大儿子。
苏格已经来到了陈师傅派人用苇笆搭起来的工棚内,这个工棚既晒不着太阳,通风透气,又避开了其它作业组人员干扰,相对来讲,还属于工地的“天堂”!
其实,苏格在民工挖地槽的时候就来到工地“视察”过,他穿着淡黄色体恤衫,笔挺的喇叭裤,脚蹬一双锃亮的牛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还喷了香水和发胶,俨然一个港仔。大从清真寺把他找回来,介绍他到工地当小工挣钱,他有些不大情愿来干这种粗活儿。他现在什么也懒得做,前年生意浊了本,主要是往南方贩药材,由于不谙南北气候条件,一汽车中药材拉到四川,还没找到销路,又遇上连天大雨,眼睁睁地看着药材发热、发霉。这一次,苏格被一棍打在麻筋上,他是欲哭无泪呀!一车药材当作腐烂的鲫鱼翻倒深沟,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啊,十几万的东西就这样恶梦般化为乌有。
苏格二十大几的人啦,还隔三岔五问大要钱,大也看在儿媳的面上,给个百儿八十的让他花,谁叫他养下这么个孽种,这么个阿斗呢?大怨自己心太软,苏格从生下到结婚受到溺爱,没经历过风雨的洗礼,没见过太多社会的白眼,没有精神力量的储蓄,相信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会硬气起来的。这次乡医院翻建,正好苏格也闲在家,就让他体验体验凭苦力挣钱的滋味,也为家庭创收。
苏格悄悄躲在一边看着这些川区来的民工蚂蚁啃骨头样挖地槽。有位50岁左右的男工使出浑身解数,甚至光着膀子,朝手心里吐出唾液,攥着劲儿抡洋搞的架式真让他肃然起敬。土碴四射,溅到眼角,他揉揉;溅到嘴里,他吐掉,继续刨。半小时过去了,才刨出一簸箕多点的浆土。苏格的装束和民工不一样,认识苦力的价值也有局限,看了半天,他掏出朗声打火机点上一枝烟,若有所思地离开了工地。
等大伙儿挖完地槽,如期拉石块砌根基时,苏格加入了。工头安排他和川区的两个男人转运石块。背篓大的石块苏格抱不动,腰里没劲儿,他只能拣小孩枕头大的石头抱。这么大个儿的小伙抱不动石头?分在同组的顺生和老闫有些不高兴:这不明摆着让我俩受大苦么?挣一样的工资,都给四块三角,你是(XX)养的,我们是墙窟窿里迸出来的?下午拉石头时,顺生和老闫私下合计,拿出手段整治苏格。他俩说中午灶上做的饭咸了,轮流去找水喝,又轮流上厕所,每次留一个人和苏格往人力车上抬大石头。抬石头两头都要用力,如果谁胳膊没劲儿或是偷懒耍滑,那石头就向你这边砸下来。老闫闷闷不乐地使猛劲儿,苏格的左脚拇指当时就被石头砸肿了,他抱着脚哭大喊妈满地打滚。老闫替他轻轻脱掉胶鞋,脚指甲捂了血儿,紫紫的,钻心地痛。老闫关心地让苏格握车把,这也算是轻活儿,照顾他。顺生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惬意地笑着。老闫和顺生俩人抬石头很乐观很轻松,配合得很默契。当两个都勾腰抓紧石块后,一人问,抓好了没有?对方答好了。两人一起发声喊“起——”石块就被稳稳当当地抬起来,两人说说笑笑挪脚步,石头一块块上了人力车。
中午吃饭时,工头就端着饭扳着脸凑到老闫和顺生跟前说,你们明摆着欺负人家小回回嘛。顺生说,是他自己不小心!老闫说,石头滑砸人!工头撇一下嘴说,什么他不小心,什么石头滑砸人,你老家伙猛一发力,石头不就向小回回那边翻吗?这点小心眼我还看不出?他两个边吃边笑,顺生竟“扑哧”一声把米饭喷出来。工头警告他俩说,你们知道日弄的小回回是谁吗?医院会计苏达升的公子!就是戴着墨镜背着手天天在工地上转悠的哪个大个子!他可是医院派来的监工!你们眼睛都放亮点儿!工头离开几步,忽又转过身来煞有介事地说,我都舔人家的尻子呢!他郑重其事地点了几下头。民工们挤眉弄眼地笑着。
大拖拉机从物资局拉来了钢材。有大轱辘的圆钢、螺纹钢、还有板铁、角铁。板铁、角铁需要好几个人用肩头掮,
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大桥,下面立着好多柱子往前移;大轱辘圆钢螺纹钢不好抬,只好几个人合力立起来,像车轮一样往前滚,好在民工们都穿着补丁撂补丁的蓝灰色衣裤,如果穿上乳白色衬衫,肯定留下层层铁锈!
  相对来讲,陈师傅还像个公子。穿着雪白的确良衬衫,下摆扎在腰里,那条新买的轧花牛皮裤带格外惹眼。他指挥大家卸车,按照他的要求将钢材放在指定地点。他戴着一双刨光的羊皮或猪皮分指手套,俨然车间主任形象。民工们看着郭师傅那双手套,都觉得闲在他手上太可惜啦,简直比30岁还没出嫁的俊女子还招人眼!
  苏格和华子到底是念书多的人。他们在陈师傅的严格要求下学会断钢筋、箍构造柱内筋,用筷子粗的圆钢拧成平面对钩,再和8号铁丝编织空芯板网子;又学会了编织门窗上面的过梁板内筋。在工地上,数陈师傅最牛,所以苏格和华子跟在他的后头也很自负。陈师傅对苏格“孝敬”他的烟从不拒绝。逾半月期,苏格试探性地问陈师傅:陈师傅,你还年轻,从川区来我们这鸡不下蛋的鸦儿沟,家中嫂子也不怨?陈师傅说,我给她挣票子呢,她怨啥?苏格眨眨眼又说,陈师傅,晚上嫂子被窝空空的她不想你?苏格眼活,他见陈师傅的烟快烧着嘴唇了,赶忙又抽出一枝递给他,接着说,你出门也没给嫂子安顿,叫她下午早早闩好门,别给馋猫留下可乘之机?陈师傅戴着他那双皮手套,用钢卷尺拉着尺寸,很娴熟地钳断半截钢筋说,家中有老人呢。反问道:你呢,你对媳妇不放心?你媳妇想是长得靓?苏格吸一口烟说,我就是此地人,天天回家见媳妇。我们这地方靠天吃饭,男人都到外面做生意,好多青年人因为贩食海洛因而被打死在边境上,所以我们村人们叫寡妇村。村里凡是做正经买卖的家家不一定都有钱,倒是外头贩毒的家里钱多,暴富,可是人没了。过几天就打掉一个!
  师徒就此缄口,各自思考自己的心事。苏格说,陈师傅,你要大姑娘还是小媳妇,我给你叫一个!陈师傅说,别说叫一个,叫十个我也要!苏格嬉皮笑脸地说,你总是儿子娃嘛,你说话算话吗?
  早晨,包工头通知铁匠、木匠、瓦匠及炊事员、保安人员,在新建医院工地一隅集结。
一会儿人员到齐了,大家像农村看电影,或站或坐各随其便。整体像动物园开会。包工头说,从川区来鸦儿沟乡建卫生院的匠人很多;小工呢,有像老闫这样50岁的老杆子,有40岁的庄稼汉,也有像顺生这样娶婆姨不到10天的青年,有像华子这样参加了高考的高才生,还有退伍军人;不管怎么讲,都是半夜燎羊头——死为几个眼珠子。不然大老远不在你家糖茶泡上,枕头垫得高高的睡着,跑到这鸡不下蛋的鸦儿沟来干什么?你们为了挣几个血汗钱养家糊口,我也是为了养家糊口。可是工地上有人干吃屎的事情:有的人老是欠吃,生怕别人把饭舀完了,他吃饱了,还要舀一碗藏起来,等下午饭好了,他又不吃剩饭。咋办?倒在门前土坑里!这是咱庄稼汉干的事呀?呸!羞你八辈祖宗!还有人不收落灰(指水泥和沙子掺好砌墙用的沙浆,匠人不慎从高处遗落在墙角的灰浆),小工不懂,我们的瓦匠也他MD不懂吗?水泥、沙子、水都要花钱买,和灰的人也要付工资,一锹灰浆成本高得很!我们说,匠人匠人,要讲仁义道德!砌的水池用完水也不盖木板,都看到了,一群群山麻雀落在池沿上喝水,多可惜,买来的水都叫山麻雀喝了,你们匠人搁 砌墙呢!
苏格带头哈哈大笑起来。华子也听着脸红,心里想,包工头咋说话忒粗!
包工头又讲,工地上还有几个年龄不足18岁的,抱不动石头,我看还是秦琼卖马,早作策路;要不就降工资,每天按三块八给。这是说以苏格为代表的高中生的。但会后一个高中生也没回家,照样该干啥干啥。
华子怕真的被包工头撵回去,就用午休的时间给舅舅洗衣服,暗示舅舅去包工头那儿说情。舅舅穿一件涤丝汗衫,头上戴一顶麦秸编的草帽,整天忙出忙进给工地跑料。华子把舅舅的衣服提到水泥池沿上,他刚准备打肥皂,猛然看到许多虱子在袖衩乱跑,那虱子个个像群山中的肥牛,受惊似的四处乱奔。有吃饱的,藏在衣缝里睡大觉,守护着白白的虮子;有饥饿的还在四处觅食。华子心乱如麻,赶快把衣服浸在不怎么干净的水池里,他要淹死这些寄生虫,让它们不得好死,让它们的子孙后代也不得善终。他在衣袖上虱子多的地方撒上洗衣粉,狠命地搓,仿佛这样一搓,虱子虮子都被搓得皮开肉绽,五马分尸,妻离子散。搓了半天,漂一下,拧干,双手抓住衣领使劲抖,衣服发出彩旗飘动的声音。再一检查,果然少了许多,但还有个别残碴余孽负隅顽抗,华子就捉出来,用拇指指甲对着挤,一个个虱子就在落雨声中肝肠寸断。华子的指甲上留下了红红黏黏的东西。
洗完舅舅的衬衫,华子觉得自己的脊背近期也有些痒,顺便脱下汗褂来洗,果然,也有舅舅衣服上那种小动物在拉帮结派搞破坏活动。
请工假的人渐渐多起来。老闫因为孙子住院,老家捎来信叫他无论如何回去,他打着背包走了;顺生也要请工假回家看看秋庄稼。包工头说,你是想新媳妇了吧?没出息!不过也可以理解,人人都从这个坎儿过,回去回去,喝酒图醉,娶媳妇图睡。只准你五天,工地人手紧得很,快去快回。顺生匆忙刮了脸,高高兴兴换上新衣服走了。
顺生走后,工头叫苏格临时接替他的工作,看工地。看工地的人相当于现在单位的保安,职责是防火防盗。白天工作舒服,守在大门上,衔枝烟,拿个小竹扇扇着,十分得意。下午民工收工吃饭,看工地的人就得绕工地转悠,看似闲逛,实则熟悉了解工地里外的情况,哪些钢筋需要收,哪些工具需要入库;哪些部位需要严加防范。苏格有当年贩中药材时押货车的经验,他就盯住靠土院墙较近的松木板。这些木板是木工组师徒几个最近靠人工拉大锯锯开的,现在支起来晾晒,待水份晾干做窗门及办公家俱。那木板是用两人合抱的大圆木锯开的,有8块,一字儿排在院墙水洞边。看了两天,没出什么事,苏格的警惕性渐渐放松了。到第三天晚上10点多,苏格想,今夜到12点钟我也回家去睡,我是此地人,周围的人都相互认得,料也没什么事。这么厚这么长的板,没五六个强壮男人绝难抬动,既使抬动,还要翻这高墙,量他也没这个胆量。
是夜,天刮大风,沙尘随风旋转奔跑,高悬在脚手架钢管上的几个灯泡铃铛样不断晃动。昏暗的灯光下,用篷布搭建的守护房里,苏格辗转反侧,他想起小寡妇金菊花,何不到她家亲热亲热再回来,反正工地大门上的钥匙我拿着,工棚附近还栓着狼狗,工头苦了一天,到后半夜打呼噜了!苏格就收拾停当,持半截钢管绕工地四周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动静,他就出了工地大门,上好锁,抄近路一溜烟去了金菊花家。
金菊花在屋里迷迷糊糊听到屋顶上有人扔石块,因为中午有约定,她就知道是苏格来了,就披了衣服下炕去开门……
天蒙蒙亮的时候,工头不洗脸,先点上一枝烟去工地上查看。当看到少了4块松木板时,他唬得跌坐在地上哀声叹气,赶忙喊苏格。工棚里不见苏格,狼狗不知啥时死在一棵沙枣树下,大门上锁子完好无损,高墙上没留下什么磨蹭迹象。这木板是插上翅膀飞走的吗?听到工头惊恐的喊声,各工棚里的人都惊动了,大家纷纷跑到出事地点查找,才发现木板是从墙基下一个水洞抽出去的,水洞里外还有抽木板时留下的痕迹。民工们疯骂着,好好的院墙留水洞干什么用?原来,医院院子里还有几十亩果园,为了淌水方便,专门从墙基打了一个一米宽、四层砖高的水洞,使院墙外的水渠和园子相通。包工头用手比划着,除了猫和野兔,无论多瘦的小孩都是钻不进来的。医院一位职工说,多少年过去了,医院从没因为水洞出现失盗现象。包工头就派华子赶快到苏格家里去看看,又派老闫找苏格的大!华子和老闫应个喏,骑上自行车匆忙顺着羊肠小道去了。工头又派当过兵的狗子去鸦儿沟乡派出所报了案。
太阳升起一电杆多高,山峁、村舍、清真寺背光的一面投下了影儿。远处仿佛有犬吠声传来。然而这一切都与川区来的匠人们无关,他们心急火燎,恨不得像孙悟空,一个筋斗翻上云霄,用火眼金睛查看四块松木板运往何方,藏匿何处!整个工地处于无政府状态,大家沉默着,心里很气愤,也很忧伤,只有个别重要人物蹲在一块儿商量对策,整个场面肃穆得如同殡棺下葬,无一人敢大声聒噪,随意走动!
打破这种僵局的是苏格,他在金菊花家舒舒服服睡了一夜,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忽叫“糟了!”穿上裤子就往工地上跑。他气喘吁吁跑到工地开了大门。赶早要出去拉水泥、沙子的拖拉机司机因大门锁着急得团团转,往进拉砖的司机有的边抽烟边诅咒,操他八辈子祖宗!见苏格来了,工头气势汹汹地说,苏格,昨夜你上哪儿去啦?工地上丢了4块松木板你知道吗?苏格大大咧咧地说,别懵我了,天蒙蒙亮我起来撒尿,板还在,狼狗还在树下摇尾巴,我才去代销店买烟……苏格还想说什么,忽然被刚走来的大个子男人啪啪打了两个耳光,苏格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人踹了几脚,他捂着脸跑了几步,一转脸,才知道是大打的,大从来没打这么狠!
人们本来对苏格玩忽职守很愤懑,一看苏会计打苏格才纷纷散场去干活儿,包工头拉住苏会计说,丢就丢了,猴也有个栽盹的时候,别打啦,我们自认倒霉吧!
苏会计的眼镜差点甩掉了,他扶了扶,依然用难听的话骂着:这个猪日哈(下)地,这个猪日哈(下)地,保证去村里找女人啦!工头,你别急,丢的板我老苏负责赔偿,这个猪日哈(下)的尽闯乱子!
正说着,华子骑着自行车回来,远远就大声喊:工头——!苏格家里人说苏格昨夜没回家住。苏格乜斜了大一眼,点上一枝烟向工棚走去。他要到晒木板的地方看一看,是不是真的丢了木板,丢了还能不能再找回来。
下午上工,包工头没有给苏格换岗。苏格照旧看工地,他就坐在大门口恪尽职守。今天再没煽竹扇,他一下子变得沉默家言啦,他在思过,也在追忆咋夜在金菊花那儿的甜甜蜜蜜。都是这个骚婆娘,双手搂住苏格的脖子不松手,苏格才没连夜赶回来,也可能盗贼早早就趴在墙头或墙角窥探,等苏格进了金菊花的屋门,才拼力抬起了木板,从水洞抽出去装上车……不过,天塌下来有大顶着,不就几块松木板嘛。
包工头派苏格和华子去卸拖拉机车厢里的砖。没有砖夹子,也没有手套,满满一拖拉机砖要用手抱下来,再码成堆。苏格和华子在毒花花的太阳底下拼命抱起来。很快,他俩都感到指头肚儿被磨得鲜红鲜红的,显然是磨在细肉上了。苏格就叫华子先一人干,说他上个厕所。谁知他从陈师傅的工具包里掏出了那双羊皮手套。嘿嘿,戴上这双皮手套,还真没感到手痛,苏格加快了卸砖的速度。谁知在一车砖快卸完的时候,陈师傅突然出现在他俩面前,那双大眼睛死死盯住苏格的手。苏格说,师傅,你不是去做钢梁了么,这么快就回来啦?做好了没有?你的手套真帮了我的大忙!说着脱下手套,给陈师傅递过去。陈师傅什么也没说,拍了拍皮手套上的砖灰,发现皮手套上有两个指头已经有了洞!
卸完砖,苏格和华子照例随陈师傅干钢筋活儿。苏格半开玩笑说,陈师傅,我给你和华子每人找一个当地的女人嫖一次。陈师傅说,别说一个,叫来十个我也不怕!苏格说,你说话算数?陈师傅说,算数。翌日下午快散工的时候,果然两个女人来他们的工棚,她俩一会儿望望陈师傅,一会儿望望华子,最后望着苏格,笑得很甜。她俩不说话,就定定站在那儿不动。郭师傅就问起来。
来干啥?
与俺女子没事来转转。
有啥好转的?
就喜欢和小苏玩玩。看能不能拉上活儿。
快走快走,我们都忙着赶活儿,没工夫陪你!
郭师傅一副厌烦的气势。年龄稍大的女人大约有35岁,她直勾勾地望着苏格,年龄小点儿的姑娘大约有17岁,一听口音就是山里人。
苏格走过去,拉着陈师傅走得远一点,低声说,这就是我给你叫来的女人,她们是娘儿俩,你看上哪个就跟哪个亲一会儿,一次伍块,钱我出。算我赔了你的羊皮皮手套。
陈师傅赶快离开苏格,边走边说,让他们赶快走开,我们还做活呢。
这时,17岁的姑娘开口了:师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们也是生活所迫嘛,你随便给几块钱都行,随你的便!
苏格就嘿嘿地笑,华子的脸胀得鸡冠一样。
谁想大龄女人大作起来,直接走过来拉陈师傅的胳膊说,师傅,你就花几块钱摸一下嘛,你挣那么多钱往哪儿花嘛!
陈师傅怎么解释都不能使这女人松手。这样拉拉扯扯令陈师傅手足无措,只好掏出伍元钱递给她说,快离开我,那不是你男人嘛,他看到了非打死你不可!
大龄女人松开手接了钱说,俺花儿的大早死在云南啦,他要不是贩毒也死不了!眼里噙着泪。
两人女人怏怏地走了。师徒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目送她们走远。他们由刚开始对这母女俩的厌恶升腾起一丝怜悯来。在这个靠天吃饭的穷山沟里,失去男人,女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厚着脸皮去乞讨和卖身!她们不懂经商,更不能吆喝着牛在山腰翻晒荒凉!等女人走远,苏格肯定地说,这娘俩儿随便哪一个,你只要给她两元钱,她就是你的人啦!
舅舅捎来信说,华子参加高考上了预选线,分数介于本科和大专之间,学校通知他赶快回去参加体检。陈师傅和苏格都为他高兴,说华子终于跳出了卖苦力的行列,可以上大学,将来当干部了。不到半天,全工地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为华子感到自豪和羡慕。华子即日乘坐去县城拉钢材的拖拉机,星夜辗转回到家中。次日华子和其他上线同学一起到县医院参加了身体检查,在老师的指导下填写了录取志愿表。他填报的第一志愿是四川建筑工程学院。
秋凉了,鸦儿沟早晚气温很低,穿上单衣不禁有些害冷。为了再挣点钱,华子带了几件换洗的厚衣服又乘便车来到了鸦儿沟医院工地。少干一天少挣四块三毛钱,此时华子更需要钱。上大学需要购买几件像样的衣裳,还要缝制新被褥。家中父母弟妹欢喜无限,邻居亲戚也奔走相告。在80年代,考上大学绝不亚于中500万元大奖!
工程要克日完工。在收尾阶段要大幅减员,最后只留老闫等六个人粉刷墙壁、铺地砖、油漆门窗。华子因为有舅舅力保,也就留下来了,其余人统统收拾包裹工具坐拖拉机回老家。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华子他们带来的被子很单薄,到晚上睡地铺很冰凉,他们现在的茅草屋是碎砖临时搭建的小工棚,寒风彻骨,只能架点木片取暖。
他们挤在一起睡还是难以入眠。工棚内立着几柱黑乎乎的油毡,这是铺完屋顶留下的余料,听包工头说一柱要好几百元!
他们曾设想把油毡铺在工棚顶上,用砖压实,可以遮挡风寒,但没有包工头应允,大家只好和衣而眠。包工头回家了,华子的舅舅也回家了,说过不上几天他们就上来,那时华子的大学也有确信儿了。临时指定老闫带他们干活儿。华子无论在夜晚地铺上,还是在干活的空暇中,切切盼望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快点儿下来。但过了10多天,还是没有舅舅的音讯儿。
一天晚上,他们吃过面条,就商议喝点白酒驱寒熬夜,可是6个人也凑不齐两瓶酒钱,因为他们挣的工钱一分不留的都带回去了。有人提议把工地上剩下的沙子装两袋卖掉买酒,大家说这是好注意。经过苏格四处打听,附近开代销店的一家急需沙子水泥,他们6人就合谋背上一袋沙子一袋水泥偷偷换了两瓶酒一盒烟。
大家在简陋的工棚里举行了开工以来第一次酒宴。苏格也加入了喝酒团伙,华子破天荒叼起了香烟,尽管他吸了几口呛得直咳嗽。
夜阑星朗,民工们一会儿花拳行令,一会儿用筷子饭碗敲老虎杠子鸡虫,他们从没这样豪饮过,从没这样放松过,也从没这样奢侈过。大家用大碗喝酒,有谁带了个头,6个人喝完输的酒都要把碗高高举起,碗口朝下,用不滴酒显示自己的真诚实在!老闫喝的酒多,他忽儿无端泣哭起来。苏格劝他别喝了,谁知他又自罚两杯才说,苏格,哥对不起你呀,是哥抬石头时使坏心砸了你的脚呀。苏格劝他别提了,都过去了,好好喝酒,老闫才住了哭,又与苏格友好地碰了两杯,算是双方捐弃前嫌,重归于好。
酒很快喝完了,可是大家还没尽兴。顺生提出再背一袋水泥去代销店换酒。苏格说他一人背水泥去就行了,这儿的山路他熟悉。但老闫不放心,还是决定6人都去。于是好哥们一路轮换背着一袋水泥沿山路上坡下坡,口里唱着: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何忧愁。回来的路上,华子提着两瓶酒,又引领兄弟唱道:老乡,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天换地……
酒快喝完的时候,苏格说要回家。兄弟们戏谑地说,你是去找金菊花吧?苏格说,我就是去尝金菊花的嫩肉肉。兄弟们要送他。他打着冷嗝拦住大家,又把兄弟们推进工棚,华子他们接着喝,苏格怕好兄弟还要出来送他回家,赶快朝外把门镣吊扣上。他就撒泡尿,抖一抖,摇摇头,高一脚低一脚地唱着回家了。
天亮时分,苏格听人说昨晚医院工地发生了特大火灾,他就一口气跑到工地上。大火烧过的工棚还在冒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味,留守的5个民工全部烧死在工棚里。他后悔昨晚把门镣吊扣上,他对不起川区来的民工兄弟,他欲哭无泪。施救者说,可能是民工取暖时不小心燃着了几柱油毡……在灰飞烟灭的残骸旁,包工头失声痛哭,他被公安机关逮捕了。
华子被四川建筑工程学院土木工程系录取的通知书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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